
【浪花•感动】牛吼江(散文)
一
在我的印象里,河流的名字往往与河流之形有关,而以声音为之名的,不多。牛吼江独以其浑厚持重的吼声,让人铭记。
牛背,牧童,短笛。这是诗意的。可牛吼江,不驮牧童,其声淹没了短笛,唯留一种震撼心魄的气势。
牛吼江是江西省境内赣江西岸的一条二级支流。曾用名“禾溪水”,这名字是不是有些文弱了,才来一个笨重转身,成了“牛吼江”?我这样去想。牛吼江发源于井冈山市茨坪镇上井黄洋界东南麓,干流流经区域有井冈山、永新县、泰和县,流域呈羽形,它历史悠久,底蕴深厚。让我们带着一颗好奇的心走进它的前世今生吧。
我夫家住在牛吼江畔,在我刚嫁过去的时候,第一次听到“牛吼江”这个名字时,并不喜欢。大脑里莫名其妙地亳无理由地联想到“三更牛吼天悲凉”的诗句,苦难与哀鸣,是这条江的色彩。令人不愉快的词句,差点影响了我成家的选择。我曾一度埋怨这个取名“牛吼”的人没有诗意,不懂情调,那么多优美的文字,怎么偏偏取一个“牛吼”?套用现代一句时髦话说,就是大跌眼镜。
我跟夫君在牛吼江畔承包了一块大约三十多亩的荒山,只要一有空闲,我必往荒山上赶。我在荒山上种各种果木与花草,干活累了歇息时,我默默地坐在山腰上,俯瞰着牛吼江挟赣江、禾江两江之水,缠缠绵绵从我家荒山下依山而绕,轻吻而过,于是有了别样的感觉了,似乎转变了印象。阳光恣意而温暖,把金色撒在幽蓝的江面上,碧水轻抚十里长堤,江风顺势而来,吹抚一江绿水,波光粼粼,好有一幅“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灵动画面。那细细长长泛出一层新绿的杨柳,将十里长堤拦成一条珠帘丝垂的长廊,又如一排亭亭玉立的少女,垂下身子,偎依着江沿,正拖着长长的辫子对镜梳妆。乍看翠浪翻波,万千柳丝轻轻摆动,条条弄轻柔,丝丝垂深情,真是“落絮飞丝也有情”啊,可谓一幅天然去雕饰的美丽画卷,让人陶醉其中而不觉疲累。
在我陶醉还来不及回神之际,扑棱棱,一下子飞来许多灰色的鸟儿,落在柳枝上,眷顾与我?我心生好感。或三两只各占枝头,发出动人的和鸣声;或一群缓落于堤岸上,在树木林间穿行,偶尔啄食,偶尔环顾,突然间又“哧溜”一下飞上树梢,跳跃着,鸣唱着,我向它们投去无限羡慕的眼神,让我这不懂诗的人,脑海里也情不自禁跳出“万株杨柳属流莺”,“百鸟枝头唱春山”的诗句。
有些东西,不能只是看名字就断定它的属性,牛吼江便是,或许我没有听到“牛吼”的声音,我相信,这条江不会是只有牛吼如雷的粗声闷气。
牛吼江在不远处便又将水量分为大、小两股,若平地圈定,怀抱金砖,堆成一片流漂不走的小岛屿,岛屿上铺满了一地绿油油的青草,还有各种小花,有名字的,没名字的,不同颜色,在江岛上招摇着。有红得像火,粉得像霞,白得像雪,散在草丛里,像星星眨着眼睛,点缀着绿茵如毯的草地。远处,几只白鹭在风中展开翅膀,优雅地伸长高贵纤细的脖子,美丽的白影,时而紧贴江面翻飞着,做着“白鹭划波”之势,时而高飞,将轻灵投向那一如水洗的碧空。不知何时几头牛儿已游过那股小的河流,来到“金砖”上,它们像几朵开放的大花,镶嵌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它们时而低头慢慢悠悠地啃着青草,时而抬头默默站立,牛儿是否也懂得欣赏这漫江风光,若有所思地嗅着春的气息,欣赏这醉美的景色?我揣摩着牛儿的心事。
难不成是根据牛儿越江登洲的景象命名?实在没有道理。
望着这牛吼江,风含情,水含笑,一群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醉人景致,跟“禾溪水”的诗意名字倒有几分契合,怎么就改名“牛吼江”了呢?难道是怕“禾”与“禾黍之伤”扯上关系,或是怕“禾头生耳”?又怎么跟“牛吼”两个字搭上关系了呢?我继续猜测着。
二
关于牛吼江,大家众说纷云。有的说,牛吼江中游“槎滩陂”段拦江建坝的落差,造成水流湍急,声如牛吼,而得名牛吼江。
带着这份说辞,一日清晨,我便携家人,驱车来到“槎滩陂”一睹它的风采。
远远望去,槎滩陂被连绵不断的葱翠青山环抱着,云雾缭绕,周围景物一片朦胧,如梦似幻。渐渐地,山的那头冉冉升起一轮火红的太阳,太阳拨开云雾将温暖的光斜铺在江面上,将江面勾勒出“半江瑟瑟半江红”的诗意,瓦蓝瓦蓝的天空镶嵌着几朵变幻多姿的云彩,低垂而似乎要跌落水中,激起粼粼波光。槎滩陂没有我想象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牛吼”之势,也无“半亩方塘一鉴开”的静谧。但它的美丽,是很难用笔墨形容得出来,尤其是这巨大的堤坝,一条由红石条垒叠的水坝如卧龙般横铺江面,将牛吼江拦下,澄清得成为一片碧绿的江水,和着风发出轻软低语声,连连不歇地、合拍地抱吻着石条,石条羞红着脸,变成一条晶莹剔透的银色薄箔,江水吻过石条跃过石坝,击起千万朵银花,如飞花溅玉般散落,再次融入江水,向前奔赴,流入前方四通八达的渠道,一路欢歌而去。我想,是牛儿在这里打转耕耘水田?可这与“吼”字也扯不上关系啊。
不知什么时候,绚烂的霞光染红了半边天,飘逸的薄雾一缕缕散去,用柔和的色彩包裹着整个大地。不远的村庄,房顶上升起袅袅的炊烟,果园露出完整的样子,菜地切割着地块,成群的鸟儿一会落在电线杆上,绘成五线谱上的音符,一会儿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发出清脆的叫声。鸭子扑扑翅膀跳到河里,公鸡啼叫,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们咯咯地觅着食。村庄周围的水稻扬起了花,微风中,稻浪犹如优美的五线谱,一根根稻穗儿,就是一个个跃动的音符,已经在谱写着丰收的欢乐与喜悦。这些如诗的画面,无不给人传递着一种安定祥和的气氛。渐渐地,牛吼江岸开始有了花花绿绿的人头攒动,纹丝不动的牛吼江,好像一个熟睡的情人,听到一些吵闹声开始打着哈欠睁开了眼。孩子们在水里,摸着鱼虾,打着水仗。停在江岸不远处的几尾竹排已载着游客在江中荡起了篙桨。我也租了一尾小小竹排,过一把小小竹排江中游的瘾。美丽的河水袒露出绿色的胸膛,盈盈一水,柔情依依,水波过处,是无尽的遐想,这里有了苏轼笔下“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静谧感。我愿意就这样随碧荡漾,行到水穷处。
这样的表象,距离探求“牛吼江”名字由来,是越来越远了,甚至是风马牛不相及。
离石坝不远处的一棵粗大古樟旁,矗立着两座长方形的石碑,其中一座碑石的正中间醒目地刻着“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几个鲜红的字。另外一座是纪念碑文,上面刻着《槎滩赋》:往昔螺溪禾市之乡,高燥乏水,干旱歉收……碑文的大致意思是说南唐时期金陵监察御使,水利专家周矩,随儿子周羡和女婿吉州刺史杨大中迁居泰和。周矩体察民情,得知牛吼江要么洪水暴涨,冲走人畜,摧毁房舍,淹没农作物,要么春、夏、秋连旱,98%的水塘干裂,人畜饮水困难,年年饥荒,民食野菜,苦不堪言。周矩便决定兴修水利。公元937年,周矩不顾风吹日晒雨淋,考察水源和地理环境,足迹踏遍了螺溪、禾市、桥头等乡镇的山山水水,经过多年考证谋划后,决定凿石筑陂,疏山导流,挖渠引水,将牛吼江水引入灌溉渠道。周矩精心筹措,独家出资,在牛吼江中游的“槎滩村”畔筑坝引水。周矩三代,其子周羡,其孙周中和,凿石拦江建坝,横遏江溢,开洪旁注,又于滩下七里许,伐石筑建大小陂,储蓄水道,开挖灌溉渠道36条。这一创举,使这因旱涝颗粒无收的农田皆成了旱涝保收的良田,9000多亩田地变成吉泰盆地的鱼米之乡,不但解决温饱,还摆脱了贫困。他在江南地区乃至全国甚至全球的水利建设史上,谱写了辉煌的篇章。
读完碑文,我若有所思。上古年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南唐周矩三代治水而不渝,那是怎样的顽强意志和无私奉献的精神?我心里笃定,这“牛吼”不是“三更牛吼天悲凉”的“牛吼”,绝对是赞美周矩祖孙三代“一牛冲天”、“一牛到底”的意思。一条如此暴戾无度的江河在南唐时期就让智慧的周矩祖孙带领百姓制服,成为一条为人民带来幸福安定的幸福河,这牛吼江身上蕴藏着人民的顽强毅力和超常的智慧。
我环顾着槎滩陂四周,感觉这密林中仿佛依然留存着古人周矩子孙三代来回穿梭的步履,眼前仿佛出现了古人周矩冥思苦想的身影,他们祖孙三代仿佛相聚一起,站在拦江巨坝上眺望这一片欢乐详和的气氛,正在颔首盈笑。是呀,这座跨越千年的水利工程,连着古人与今天,它没有因为时间的冲刷,黯然失色,反而经受住了历史的考验。曾经繁华了多少流逝的岁月,在现代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依然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惠泽了泰和、吉安四个乡镇万亩良田,续写着不朽传奇。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对牛吼江进行了多次流域规划,1992年编制了《牛吼江规划报告》,先后进行4次大的维修与扩建,现坝顶长度407米,宽7米,平均坝高4米。在流域内已建一大型“南车”水库,“南车”水电站,和两座中型水库,另有小型水库19座,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引水工程19座,有效灌溉面积1.1万公倾……众多遗址胜迹中,有24处被列为全国重点保护文物,6处被列为省级重点保护文物。
这不仅仅只是一个数字一个符号,它代表着国民经济飞跃发达,象征着人民的生活水平有了质的提高。
周氏三代人,如牛犁耕不辍,人们记住的是他们战胜江水的吼声,没有豪言壮语,只有这样的气魄,其声神似。同时,为民治水,其声胜牛,“吼”动此江,形象特别。这种融比喻和形容为一的一个“吼”字,震天撼地,唯有牛之精神可明喻,唯有此声可描摹。
三
当我来到牛吼江的源头,我才真正从内至外,从每一个感官到人体每一个细胞得以震憾。
牛吼江发源于“红色摇篮”井冈山市军事要隘五大哨口之一的“黄洋界”。黄洋界山顶海拔1343米,峰峦叠嶂,古木参天,山势雄险,陡不可攀,云海磅礴,一眼望去如奔腾的大海,呈现出群山奔涌,白云填谷的宏大气象。牛吼江的源头水从黄洋界峡峪里腾空飞窜而出,如无数巨龙缠绕在一起飞旋而下,咆哮奔腾,扑得浪浪巨裂,一个跟着一个,以雪崩之势重叠而来,发出震耳欲聋的轰轰巨响,吼声就像百门大炮,在齐射轰鸣,似骏马长啸,百牛齐吼,气势之雄伟,声势之浩荡,让人叹为奇观!
牛吼江的“牛”,远不止这些,还有超越物象以外的“牛吼”,那可是真正的牛吼震天,牛气冲天。
时在1928年8月30日,著名的黄洋界保卫战就发生在这里,当年红军以不足一千的兵力,以“铁桶里放炮竹”的“炮吼”,打退了敌人四个团的进攻,保卫了井冈山。伟大领袖毛泽东有诗曰:“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黄洋界保卫战的胜利,保住了中国共产党领导创造的第一个农村革命根据地,保住了红色革命火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井冈山的革命火种,燃遍了整个神州大地,燃起了革命胜利的熊熊大火。
山风早已吹散了当年枪炮射出的阵阵烈焰,雨水早已冼刷了昔日战场的斑斑血迹,今天的黄洋界在满山绿色的拥抱下巍然屹立,以宽阔的胸怀,笑迎四方游客。
如今,那些曾经参加黄洋界保卫战的前人之后代,宁愿将这条江的“牛吼”理解为革命的精神。是的,这条江不断注入的精神理念,还会越来越丰富。
我以前总是傻傻地看着那山总比这山高,憧憬着外面的世界,甚至异乡国度,岂知有一个美得让人流泪的牛吼江就在眼前,殊不知这个碧波荡漾白鹭闲渡,倒映着蓝天白云的牛吼江“槎滩陂”,还被当今水利专家称为“江南都江堰”。牛吼江源头便是举世闻名的井冈山“黄洋界”,革命的火种,奋斗的精神,巍峨的山势,奇特的景象,都为牛吼江赋予了生动的力量,不得不让我甚至任何一个中华儿女对这“牛吼”产生了无比深厚的敬畏之心。从此,我为自己因居住在牛吼江岸而感到无比自豪与荣耀。
“牧童吹笛唤归牛”,也许是牛吼江的另一幅桃源盛世的画面,但愿牛吼江变成一头驯服的耕牛。如此,牛吼壮我气势如虹,牛驯随我任意驱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