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暖】竹篾之舞(散文)
父亲的篾活在家乡算得上小有名气。小时候每到春天,在满院的花草围绕中,父亲在樱桃树下就开始了他的忙碌,很多时候就是忙着接来的篾活,编制各种竹制用具。
院中的樱桃树冠盖如球,几乎占据院子三分之一的空间。春天来临,樱桃树吐出嫩红的叶,慢慢由红变褐成绿,开出粉白色的花,微风拂过,花瓣无声地洒落满地。蜜蜂在花间纷飞忙碌,父亲扎着围腰也在忙碌,忙碌准备着编箩筐。竹子是挑选的老竹,不易虫蛀。父亲将竹子用篾刀刮节除青,再剖开,剖开的竹节中便露出乳白的竹炮。竹炮是属于我的忙碌,挑出其中完整些的拈了一端拧住,另一端塞进嘴里轻轻一吹,竹炮便鼓胀起来,拧住另一端双手使劲一挤,“啪”地一声脆响,引得鸡群咯咯地欢叫。循着鸡声我又看见樱花满地间的小蚂蚁也在忙碌,不停地搬运着它们生存所需。父亲呢,此时已经将剖开的竹片细分,有的剖成丝,有的劈成片,有的削成段。篾丝从大板凳上扎着的匀刀中一根根过匀,穿过的篾丝就会削下多余部分,旋转舞动着一圈圈团绕成蓬松的丝球。篾片用刮刀刮光滑,刮时摩擦嗞嗞声混和着竹子的清香,院中的花香,鸡群咯咯声软软填满空间。
材料准备好了,才是舞蹈的序曲,正式的表演即将开始。篾片交错在父亲灵活手中扭动,翻飞跳跃,轻盈旋摆,同时伴随着微微声响。舞蹈的中心始终不离父亲的双手,伴奏的还有蜜蜂和鸡群,我偶尔制造些声响只能算是杂音。间歇时,父亲会端起茶一边喝一边审视自己的作品,思考着如何继续。竹编用具看不起眼,感觉平常,其实处处有技巧,时时有学问,手艺不精的,编个箢筐兜底,提筐口走型,篓子扭曲是经常的事。别说麻筛编成米筛,或者既不是麻筛也不能筛米,更别提编花等精细的活计。父亲的停顿既是歇息,又是制作一件好用具的必要程序,在他眼里,这些用具全部拥有生命,不仅好用还要好看,赋予了它们线条美。等到内瓤编好,就是加筯,将宽大的篾片烤熟,竹皮在火中“嗞嗞”泛起气泡,飘散出清香淡白的烟。父亲将篾片扭弯镶在瓤上,于是清香也被永远镶上,再从腰际间隔致密地穿编上篾丝。编筐编篓,重在收口,最后用柔韧篾皮一圈紧压一圈地锁住箩筐衔,一只饱满精巧的箩筐就诞生了。用它挑稻谷、小麦、挑花生、芝麻……挑出庄稼人一年四季日子里的无限清香。
父亲接的篾活几乎常年不断,因此也就常年忙活。农村里家家户户除了木制的家具,农具,日常生活中使用最多的就是竹编用具,厨房里的筲箕、菜篮乃至筷笼、挑拣粮食的筛子、盛晒搬运粮食的晒qiang(方言)、箥箕、挑柴禾的箢筐……竹制用品和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无处不在。父亲的忙碌换来家庭生活方便和日常开销用度,也赢来了声誉。邻居叔叔、婶子们时常会扛来一些竹棍,央求父亲编个篮子或提筐,父亲笑呵呵地答应。编好后叔叔、婶子们来拿时多是说些感谢,并没有报酬,至多落些竹料,父亲也不计较。
竹编器物中最巧妙精细的当数彩棚和花箥箩。用素篾和彩篾交错编出福禄寿禧等花样,如同刺绣,不仅需要精于计算,还得长期实践熟稔。白篾、彩篾哪一路出,哪一路瞒,心、手和眼协调配合一致,丝毫不差才能完成。那时农村多是土坯或青砖瓦屋,没有吊顶,能够用麻秸编成顶棚糊上报纸已经不错,在堂屋用竹篾编制的顶棚算是相当光鲜了。如果谁家还能在堂屋供家神的上方打个彩棚那就别提多排场(漂亮)!村里杨叔也是篾匠,每逢接了打彩棚的活就邀上父亲压阵,父亲也是每邀必应,哪怕手头正忙也立马放下。活干结工钱时父亲总谦让着说活是杨叔接的,少拿一些。父亲每每和我说起这些时总意味深长地说:“做人一定要厚道,持家必须要勤俭。”
俗话说:处处喜勤人,处处喜能人。这话用在父亲身上一点不假,父亲每次去莲花山老姑家就没有空闲。老姑家靠近水库,属于水区回迁户,村子很小,四周全是连绵起伏的小山,屋前屋后老大的地方,除了松林,就是竹子。父亲一去,老姑就让他编这编那,父亲也不推辞,一干就是好几天。父亲回家时常常带着一些老姑父送的自酿米酒,有时吃饭喝着米酒,微有醉意时,父亲就会感概:“我要是有嗯老姑家那片大竹园该多好!”
我家房前屋后场地不大,父亲在上面栽满了各种树木,树林间也种上了竹子。当竹子一年年生长成簇,摇曳生姿时,父亲仔细地从中分挑一些,悠然自得地编制些筐篮之类的小物件。这时父亲显得非常高兴,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一边做篾活一边让我猜已经猜过无数次的谜语:“一个老头七十七,屋前屋后编筲箕。”我立马说:“蜘蛛。”“一个老头八十八,先长胡子后长牙。”“玉米。”“一个老头靠墙站,披个蓑衣露个蛋。”我哈哈笑道:“是茄子。”父亲也跟着笑出了声说:“我再给你讲个故事,明朝有个叫解缙的,非常聪明,年少家贫,前门邻居是个大财主,财主屋后种满竹子,解缙家过年什么也没买,就在自家门上贴了幅对联:‘门对千棵竹,家藏万卷书。’财主见了很眼气,可又没法,于是命人将屋后竹子全部削短。解缙跟着将对联添成‘门对千棵竹短,家藏万卷书长’。财主一见更气,索性将竹子全部砍去。解缙立马又将对联添成‘门对千棵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这回财主气得七窍生烟,可一点办法没有。”父亲微微笑着津津有味地讲着,双手依然灵活的不停,篾丝似乎也听得入迷,跟着上下左右舞动得更加欢快。我始终津津有味地听着,听着听着就见一只精致地小筐在父亲手上活蹦乱跳的成型。
再站在门口看树林中的竹子时,我就感觉竹子已经不单纯是竹子,活泼泼的似乎有了思想。摇曳飘动着像是对我招手,又像在父亲双手间舞动的影子。簌簌地声响仿佛在和我说话,也像是父亲在微笑着说话。至于具体说些什么我有些不懂,也看不明白,可就是看着听着入神,久久不愿离去。
大姐出嫁前,父亲一点一点的给大姐添置嫁妆。赶汪桥时买个大立柜,过段时间赶双柳,买个箱子,再过些时候赶白雀,又买个洗脸架,后来进城时买了缝纫机,就这样慢慢凑齐大姐的嫁妆。最后父亲精心编制了一个箥箩,从屋后竹林中挑选最好的水竹,细细剖制出篾片,升起小火将篾片一根根烤透,精心调制了红色染制篾片。然后青红相间的篾片就在父亲的手中舒缓低沉地舞动,发出轻微悦耳的声音,似乎是在轻吟低唱。箥箩在轻吟低唱声中慢慢有了形状,中间跃动着一个红色的囍字,囍字四周围绕着一圈回环的花纹,红色看上去含蓄凝重,丝毫不显艳丽,端庄清秀地镶嵌在泛着莹莹青光的篾片中。
如今,竹编用具似乎已经完成它的使命,它的身影也越来越少见,基本退出生活的舞台。去年春节回老家,我在疏理房前屋后不多的几丛竹子时,父亲抚摸着砍下的一根粗壮的老竹感叹:“现在竹子只能编个栅栏竹笆,围个鸡圈个鸭,其它什么也不需用了!”我突然就想着问父亲一个从没问过的话题:“爸爸,你篾活做这么好,当初是和谁学的?”父亲沉吟半天,才缓缓地说:“你爷爷死以后,你奶奶迫于生活又改嫁到城东丰集老曾家,你曾爷爷是个篾匠,可惜他那时候只知道教我篾活,却不知道继续供我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