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退休那段时间，我赋闲在家。清晨，当我走出家门散步时，迎面是对门邻居大姐善意的目光：“你退休了，跟我去跳广场舞吧！既能锻炼身体，又有好心情。”
　　 跳广场舞？我在迟疑。虽然我很羡慕那些在广场上跳舞的女人们，可我的体态臃肿，身子肥胖，像个丑小鸭般，还能像天鹅一样起舞吗？我很不自信。但这位六十多岁的邻居大姐，身子不比我瘦，年纪还比我大，她敢去跳我有什么不敢去的？去！我一时兴起，兴冲冲跟着她来到马路边的一处广场上。
　　 广场上的有十几个女人正在跳舞。这支舞蹈队人数不多，有几个靓丽的少妇，也有几个上年纪的大妈，大部分都是闲居在家的家庭主妇。领舞的是一位个子不高，身子微胖的女孩。说实话，她长得很朴实，模样也不算漂亮。她五十来岁，烫着短发，圆圆的脸庞上带着温婉的微笑，站在方队的前方，轻轻举起双臂，舞动腰身，踏着碎步，一丝不苟地带着大家在翩翩起舞。她娴熟的动作，优美的舞姿，一招一式宛若天仙自由飘逸。跳舞的每个人眼睛和大脑都高度集中，跟着她的动作，随着欢快的曲子节奏，跳着欢乐的集体舞，跳得很有激情。
　　 我站在队伍后面，学着大家的动作，动作僵硬，笨拙的手脚频频出错，慌乱的脚步跟不上节奏，跳着跳着，我便大汗淋漓，停下来喘着粗气，用羡慕地目光望着她们，心想：什么时候，我才能像她们轻松自在地舞起笨重的身子啊！
　　 跳完一支曲子，大家停下来休息。晓萍来到我的跟前：“你刚来，还不熟悉，跟不上是正常的，用不了一个星期，你就熟悉了！”
　　 我有些灰心地说道：“我感觉我不是跳舞的料！算了，我不跳了！”
　　 “怎么不跳呢！你不比她们年轻吗？”晓萍指着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们几个都七八十岁了！刚来时比你还笨，可你看看她们现在，跳得多好啊！”晓萍热情地鼓励着我。
　　 “你瞧那个大姐，”晓萍指着一位七十多岁的大姐说道：“你瞧，她跳得多好啊！可你知道吗？她是个癌症患者，已经有八年的抗癌史了！一个乳房切除了！可她一直在坚持跳舞，由于坚持锻炼，心情也好，如今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晓萍说得这位大姐能正在拿着一把扇子，教几个围在身边的女人在转扇子，那把扇子在她的手中均匀而飞快地转动着，起起落落，灵巧的手像春燕在空中飞舞，扇子面在旋转中如一朵红花在她的手中绽放。
　　 “你瞧，她现在像个癌症病人吗？她活得多快乐啊！”晓萍由衷地感叹道。
　　 “来，我再让你认识一位老师，”她拉着我走到一位女人面前，这位女人烫着卷发，体态丰满，仪表端庄，披金挂银，手腕上透亮的翡翠镯子闪着流光，妆容精致的脸上满满的富贵逼人之气，却也不难看出还是有着些许岁月的纹路。但妆容下的细纹就像是多年积攒的财富，隐藏地恰到好处，却又散发着高雅的气质和睿智。
　　 “这是四中的退休老师！看看她多年坚持跳舞，多好的身体啊！”
　　 “四中老师？”我眼前一亮，“我就是四中毕业的啊！”
　　 “是吗？”这位老师眼里闪着光芒，“你是哪一届的毕业生？”
　　 “我是八一届的，当时我的班主任是李秀全老师。”
　　 “是吗？我八几年那时是政治老师。”王老师握住了我的手，“啊！”我又惊又喜。在脑海中极力回忆着，隐约中，我似乎搜索出一点记忆，那时是有一位气质优雅的政治老师，人到中年，风韵犹存，穿着不仅时尚，而且知识渊博，学生们都喜爱上她的课。
　　 “你是……王……老师？”
　　 “是啊！”她颌首微笑，表情是那么地慈爱。
　　 “啊！”我激动地握着王老师的手，“王老师，真是幸运啊！想不到，我还能遇到高中的老师！您看着还是那么漂亮……”我心中不仅激动，更多地是羡慕。一九八一年，我那时上高中，才十八岁，王老师那时正值中年，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她该是近八十岁的老人了，可她的相貌依然美丽，气质不减当年。“是啊，当年的老师很多已经去世了！可我依然在活着！”王老师眼神暗淡了一下，话语中有点伤感，“李老师死在美国的儿子家，还有物理白老师，外语张老师去年也走了！”她话语一转，轻松起来，“人活着得寻找快乐，我这么多年一直坚持在跳舞，所以身子骨还很扎实，我很庆幸，靠着跳舞，‘三高’没有来找我，估计还能活上十几年吧！”
　　 “会的，会的，以您的身体，您活到百岁没问题的！”晓萍在赞叹地说着。
　　 “哈，活百岁我不指望，但是我活一天就要快乐一天。女人当如花一般活着，活出美丽，活出人生的精彩！”
　　 在跳舞队伍里能和自己高中的老师邂逅相遇，我顿时兴奋起来。尤其是她的给了我坚定的信心，我很快融入了她们的队伍中。路边的月季花在灿烂着，颗颗饱满，朵朵绽放，如同我们舞蹈队女人的张张笑脸。
　　 跳完舞后，我和晓萍结伴而行，边走边聊才得知，她原来和我住在一个小区里。晓萍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家玩会儿，我愉快地答应了。
　　
　　  二
　　 晓萍家在我家的后面一栋楼，九十多平米的房子，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井然有序，温馨舒适。看得出，她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女人。晓萍热情地给我端茶倒水，招呼我坐下。我环顾着她的房间，赞叹道：“你家里收拾得真干净啊！你那口子在哪里上班呢！”
　　 听着我唐突的一句问话，晓萍表情突然阴沉下来。她沉默半天后，低声说道：“我那口子已经去世多年了！”
　　 啊！我愣住了。没想到，晓萍这么年轻，却是已经做了多年的寡妇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我忙道歉，“我不该这样问你的！”
　　 “没事的，”晓萍话语一转，“事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是怎么高兴怎么来！人，总不能生活在过去，要往前看的！”晓萍脸上露出了笑容。
　　 “真没想到，你看着那么阳光，却在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真不容易！”
　　 “难啊！当年他胃癌死的，那时孩子还小，我一下感到天塌下来了！整天哭泣，悲痛不能自拔，人一下子垮了！感到我这么年轻，老天这样对我，太不公平了！身子也从那时起，多种疾病缠身，高血压，心脏病，几乎不想活了！后来，看着幼小的孩子，听着孩子哭着叫我妈妈，一下子把我惊醒了，我还有孩子，我还有希望，我要活下去，不能这么消沉下去的！”晓萍在沉思中说着，“从那时起，我开始走出家门，开始跳舞，从跳舞中寻找快乐！这么多年，我已经走出了生活的阴影，孩子也大了，有了工作，生活会越来越好的！人，得有点精神支撑，不能总想过去，要在生活中努力寻找快乐，坚强地笑着面对生活，如果总生活在悲痛中不能自拔，会很快垮掉的！”
　　 “是的，你是好样的！”我由衷地赞叹道。眼前这个矮小的女人，在我眼中突然高大起来，让我肃然起敬。
　　 “可在有些邻居的眼里，他们嘲笑我是个整天光知道跳舞，风流快活，不务正业的女人……”晓萍苦笑着说道。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我劝慰着晓萍。
　　 难怪她有这样的想法。在世俗的眼中，守妇道的女人，就该每天浸泡在繁杂的事物中，行走于恍惚的日子里，过着平凡的日子，庸俗地过完一生。
　　 如果那样，她就只能每天生活在失去亲人的悲哀中，也不能洒脱地感受另一种生活。晓萍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她要活出自己的人生精彩！无论在别人眼里如何，她的感受才最真实，她的选择是快乐的所在。如果有一天，晓萍不再跳舞，她会像一台停电的机器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她的一番话，或许一番寒彻骨，俗世悲欢皆彻悟吧！能起舞者必是心静如水的人，从她的话里，我听出了她对幸福的渴望。
　　 以后的日子里，每天清晨到约定的时间，她准时给我响起电话铃声，我和她结伴而行，翩翩起舞在晨曦的霞光中。大家在晓萍的带领下，随着舞曲，跳着少数民族舞、秧歌、扇子舞、恰恰……我们穿着舞蹈服，踏着轻盈的舞步，晨光中闪动着缤纷的舞蹈服，如天仙般俏丽俊美。一支支舞曲，在不断地变换，我们的动作随之转换，手脚舞动，起起落落，像欢乐的海洋，腾起阵阵浪花，喜气洋洋的张张笑脸，和马路边盛开的月季花一起绽放，组成一道靓丽的风景。
　　 一年多的时间，我和晓萍的跳舞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们不仅跳出了美丽，跳出了健康，跳出了友谊，跳出了花一般的心情。一年后，我应同学之约去社区医院工作，只好遗憾地和晓萍她们姐妹们依依不舍地告别，那段芬芳的岁月，也如花一般盛开在我的心底。
　　 和一些健康阳光的姐妹们共舞在蓝天下，不功利，不世俗，不煽情，不暧昧，没有花香弥漫，却感受到了浓浓的春意，浓浓的花香，浓浓的友情。
　　
　　 三
　　 刚出来工作那些日子，我每天工作在电脑边，时间久了，浑身乏力，诸多毛病开始侵袭体内。我决定利用晚上时间出来锻炼，让亚健康远离自己身体，也让自己的业余生活多一点乐趣。
　　 每天晚上七点半，我吃完饭后，便来到邯钢生活区的广场上。这时，四面八方的人们，开始陆续聚集在广场上，等待开操时刻的到来。
　　 领操老师竖起来照明灯，开开录音机。音乐就是命令，广场上三三两两的人们马上集合在一起，排成两队，围绕广场中央的老师开始做起健身操。健身操也称僵尸舞，它的舞姿虽然没有广场舞那样灵活优美，手脚运动比较机械，僵硬。可这个操能活动到身体每个部位：上肢运动、下肢运动、腰部运动、肩部运动、拍手运动……每部操有十二节，每一里又分为五小节，能让人的每个关节都活动起来。动作简单易学，适合各个年龄段的人群。因此，在跳操队，小到未结婚的少女，老到七八十老妇，甚至还有几个男士，各类人群应有尽有。跳操时，人和人之间保持着一定距离，跟着音乐，循环地走着圆圈，有条不絮地做着每个运动。
　　 领操的老师六十多岁了，她眉清目秀，一头的乌发，身材高挑，体态匀称，体形优美，亭亭玉立，看上去根本不像六十岁的人，这大概和她常年坚持做健身操有关吧。她做操动作一丝不苟，认真规范，而且舞姿很美，标准的体操动作令人赞叹。她很有耐心，一个动作会反复教着我们，难做的动作她要做上好几遍；遇到新人会走到她的跟前，耐心地给她矫正着不规范的动作；她又很严厉，对那些动作马虎，敷衍了事的人毫不客气地提出批评。在她的带领下，这支队伍成为远近闻名的健身队，很多人骑着车子来到这里参加健身运动，队伍不断发展壮大，百十号人的队伍，里外两圈行进在广场上，蔚为壮观。
　　 在做操的队伍中，有我认识的几个熟面孔。邻居小曹，她每天白天的任务是看孙子，晚上是她雷打不动的跳操时间；单位退休同事秀华，唯一的儿子自杀了！给她留下无限的伤痛。她说:“我退休后不愿意待在家里，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儿子的影子。我迫使自己高兴起来，唯一的选择就是走出家门。白天我去公园跳舞，晚上我出来跳操，怎么高兴怎么来，只要心情舒畅就行！”
　　 在跳操队伍后面，有几个七十多和八十来岁的老妇人，她们总是跟在队伍的最后面，虽然动作不优美，但一招一式认真到位。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大妈，她身子矮小，长相丑陋，一米五左右的个子，动作缓慢，跟不上舞点，笨拙僵硬，很不协调，一看让人发笑。可看着她的认真模样，很快让人止住了笑声。老大妈短小的胳膊腿一招一式努力到位。我们到了人家这个年龄，兴许不如人家呢！嘲笑的人在感叹着。是的啊！健身运动，重在参与，伸伸胳膊，踢踢脚，扭扭腰，舒展舒展身子，即使动作笨拙，也要认真去做。大汗淋淋中，体内毒气排出体外，四肢得到运动，气血畅通，欢快的曲子陶醉在其中，令人心情无比舒畅。
　　
　　 四
　　 可有段时间，领操的老师一直没来，大家只能跟着录音机，自觉地在排成一队，做着健身操。经打听我才知老师的爱人不幸因肺癌去世了！她从爱人检查出来病开始，一年多来，老师一直坚持来领操，没有耽误过一天时间。她的儿子当时还没结婚，已经属于大龄青年，她的爱人至死，也没看到儿子走进婚姻的殿堂，遗憾而去。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没想到，看似风光的老师，原来家中还有诸多的不幸。可从她乐观的表情中，没有一点悲观的情绪，她把快乐的一面带给了我们，自己在独饮着生活中的苦酒。
　　 一个多月的时间，老师都没有来领操。没有老师的日子，练操的队员形态百出，纪律放松了，队伍也很松散，每天像是完任务似的把一套操草草做完，然后一哄而散。
　　 我们理解老师的处境，再开朗乐观的女人，遇到这种不幸的事，心里也是一道难过的坎。我们只能期盼老师早日走出生活的阴影，回归到我们的队伍中，带领我们继续做健身操，
　　 终于有一天，老师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可老师并没有上场领着我们做操，而是远远地坐在广场的凳子上看着我们做操。看到老师来了，我们精神振奋起来，做操的动作也认真了。老师在检阅我们的队伍，我们不能让老师失望。
　　 等我们做完操，纷纷围拢在她的身边，老师看着很憔悴，她还没有从失去亲人的悲恸中走出来。大家争先恐后地握着她的手，安慰着她，温情的话语慰藉着老师悲痛的心。老师很感动，她说，她会很快走出家门，即使不做操，也要来这里看着大家。
　　 老师没有食言，她从那天起，每天我们做操到一半的时间，广场上的凳子上，便会出现她的身影。她默默地望着我们，给我们精神和力量。我们也理解老师的心情：她家住在这个生活区里，男人刚死，老婆就在邻居的眼皮下寻欢作乐，世俗的唾沫会淹死人的！她看着我们做操，即是在为爱人守孝，也是让悲痛的心情转移目标。
　　 如今的老师，已经再次上阵，她依然是精神不减，神采奕奕地带着我们在做操。老师笔直的身子挺立在明亮的灯光下，工工整整地做着每一个动作，围绕在她周围的，是一群生命的舞者，每个人心里都聚集着强烈的激情，所有人眼里都闪耀着欢乐的火花。晚风吹拂着她那婀娜多姿的身体，她更美了……
　　 她把自己种在远行的路上，旗帆招展，即使无力为自己的伤口缝合，也任它流着鲜血。她要做生命的舞者，她跳出了人生的能量，跳出了生活的绝境，跳出了人生的精彩。在跳舞中等待着有一天生命的自然终结，一如等待花开荼靡。
　　 老师的经历让我感悟道：生命不该是悲观和自暴自弃的，快乐的生命在于自己创造。人生是个大舞台，每个人都是生命的舞者，即使不如意，也要戴着镣铐舞蹈，让生命随着呼吸而跳动，让生命随着生活而舞动，让生命随着世界而美好。
　　 如今，我仍在坚持不懈地练着健身操。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做操感到了远不如前两年精神状态好，做完操感到很累，可我仍在坚持着。我把这里当成了我人生的另一个舞台，只要心跳还在，演出就没有落幕，就要跳出人生的精彩；跳出朝气蓬勃，昂首向上的生命；跳出坚韧不拔，奋斗不息的生命；也只有这种生命，才可以称得上世间最顽强的生命！
　　 音乐声在耳边响着：“人生最惬意的事，莫过于别人走了，你还在晒太阳……”人们舞动着双手随着音乐张张合合，上上下下，如果从空中俯瞰，这里一定是一朵盛开的大花环，花蕊是穿着艳丽的领操老师，盛开的花瓣是一条条充满生命活力的女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