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乍开的迎春花(小说)
上篇
这件事发生在两年前。
农历乙未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虽然按节气来讲,现在还是丁酉年刚交腊月,但大张庄附近大大小小的集市上,却早已出现了春联、灯笼、年糕、鞭炮等各种闹春的摆设。伴随着这早春氛围的,是各村的村“两委”换届选举,比较往年,也更快的到来了。
周晓阳怎么也想不到:几天前,他还在几十里外自己承包的庄园里带人忙着采摘大棚中的越冬果蔬,而现在,却已经是管辖着村里三千多男女老少的一村之长了。
当年,人们常说“拔了棉花柴、干部就下台”。意思是:秋后各种粮草收割入库、地净场光后,就到了队、村干部们换届的时候。但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村里以及各个生产小队的干部还是一年一选。后来生产队没有了,原来的大队办公室变成了村委会,大队长变成了村长,干部选举也从一年一选改为三年一选。
今年三十八岁的周晓阳,最早学得是省农业大学农学专业。大三那年,应征入伍,在某部后勤部生产基地干了三年技术员,因两分之差与军校擦肩而过,复原后回校继续学完最后一年课程,毕业后进入市农科所,先当过四年植保员兼试验负责人,结婚成家,之后又干了三年办公室主任。后期,因为不甘心机关单位那种松松垮垮的管理体制,正巧所里有一块一百多亩的育种基地准备外包,夫妻俩一商量就停薪留职包了下来,利用基地位于城乡结合部的优势,凭藉前期掌握的农技知识和几年来积累的人脉,依托现代农业经管模式,从母校和省农科院等引进数十个优质高产品种,搞起了集市场营销与生态观光于一体的良种繁育加绿色果蔬采摘园,两人勤学苦干,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几年下来,逐步打开了一片天地,也算是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可以说,在大张庄十分熟悉周晓阳的并不多。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许多村民心目中印象并不太深的人,最后却能以压倒多数的优势顺利当选大张庄村委主任,要说这件事的起因,还得同村总支书记、三婶张秀梅以及目前的村情有关。
范河,只是一条发源于鲁中南山区的内陆河,在当地的行政区地图上并不显眼。但这些年来,却正是凭借它的充沛的水源,灌溉了沿岸几十个村庄的土地,哺育了这一方人群。大张庄在河的西北岸。紧靠河岸长长的一排市场,就是附近闻名的大张庄陶瓷市场。
一条近年来刚加宽修成的乡间公路,自北向南穿村而过。路东,五排小高层楼房,是最近一、两年旧村改造的结果。路西则仍是一片新旧不一、砖瓦结构的平房。位于村中心文化广场的一处高台上,矗立着一台部队退役的装甲炮车,威严的炮塔直指范河对岸。据说是花三十万元从省军区转让来的。在大张庄,应该还有一层寓意:它是村主任赵树刚的实力的象征!
大张庄村委会主任、前党总支副书记赵树刚,今年五十四岁。黑里透红的四方脸庞,魁梧结实的身躯,理着平头。让人一眼望去,稳健中透着果敢、狠辣,朴质之中深藏着睿智、桀骜粗犷。在大张庄一带,最让人能记起的有关赵树刚的轶事有两件:一件,据说是在他刚上任村主任不久,开始建设大张庄陶瓷市场时,有一天,有几个当地黑道上的混混,半夜想来敲诈一位外地来的商户,正巧被路过的赵树刚发现,凭着青年时期业余时间学习的几套拳脚功夫和一身酒气,他当场就把几个青年打倒在地,让他们给商户赔情道歉,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到市场上横行霸道。第二件,是几年前他在某部军干所当副所长的儿子回家结婚时,前来贺喜的部队官兵中,竟然有一位省军区的副司令,且当场拿出了四万元,作为贺礼直接交给了赵树刚。要知道,这在背后得有多大的背景支撑呵!那年他儿子才二十七岁,农村中学毕业,军衔却已是副团级。以赵树刚这样祖辈几代都是农民出身,亲戚朋友中又没有达官显贵,能做到这一步,以当初的部队实际,背后强大的利益输送不可或缺。而首要资金来源,让人联想到的就是大张庄的经济收入。
再说选举。选举会场在村委大院里。这里可以说是大张庄的政治中心。一早就打扫的干干净净。迎面两条红色的横幅,在风中抖动:“选好一届村委,幸福一方百姓,稳定一方治安。”“严禁拉票贿选,充分行使权力!”进入大门一侧,有张桌子,上面贴着“委托写票处。”会场正面,靠着村委办公楼的墙上,悬挂着“大张庄村委换届选举”的醒目会幅。在会幅下面,稍靠前些,并排放着三张长条办公桌,上面分别安放着三个用红纸裱糊的选票箱。
刘镇长是今年镇党委分工到大张庄指导选举的负责人。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镇纪委书记,一位镇派出所所长。大张庄是大村,加上今年上级对基层的换届工作有明确要求,镇上也就格外重视。
按照昨天的通知,从早晨七点左右,村民们便拿着会前领到的选票纷纷走进会场。
大张庄党总支书记张秀梅也在人们中间。张秀梅今年五十六岁,中等偏高身材,白里泛红的脸庞,眉眼中透露出特有的干练、沉稳的风采。因为丈夫周志祥在本家兄弟中排行老三,年轻人习惯上叫她三婶。她是半年前才当选的大张庄党总支书记,这一届的选举委员会主任。
“我只想问问:这次,如果你们还准备委任那些只打算分净拿光、不考虑全村老少今后生活的败家子来干,今天这票我宁可弃权!”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首先打破选举气氛的是张五叔。八年前他在砌村委院墙时被翻塌的架杆砸伤了右腿,一直没有好脱,此刻拄着拐杖一步一瘸的进入会场。
——要说这件事,还得从最初开始推行农村土地联产承包时说起:当年,伴随原有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管理模式的正式退出,农村基层干部一年一选的选举办法也同时改为三年一选直接产生村级领导。刚采用新办法时,村民们还感到有些新鲜,可也没太当回事,因为毕竟以前每年都选。只不过这次时间间隔更长一些,选举范围更大一些。但时间不长,有些精明的人,就发现了其中潜在的秘笈:一个村主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这个村的土皇帝,在许多方面直接掌握着村民们生杀予夺的权柄。原来,刚开始推行责任制包干时,一些地方先是在将集体的土地分配各户的同时,附带也将一部分生产资料按照各户在队里剩余工分的多少分了下去,包括一些比较大型的农业机械,如拖拉机、脱粒机、水泵、大牲畜等,不能分归一户的,就分归几户共同使用。这些可以直接带走的东西分光之后,剩下的那些原来队里赖以创收的村办企业、工副业如砖瓦厂、磨具厂、油坊、修配厂,以及原本归属集体所有的河滩、林地、水渠、养殖场等,接下来,当选的“村官”们的目光便瞄上了它们。
“当初,中央推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目的是为了解决一些单位存在的吃‘大锅饭’、出工不出力现象,并没有提出要‘一刀切’,不是提倡分净拿光,更不是要让之后的某些干部趁机将集体财产化公为私,巧取豪夺据为己有!”张五叔继续说道:
“回想那些年他们是怎么做的,凡属集体财产,只要能低价出售、低价发包的,就片瓦不留,假借发包中饱私囊。富了方丈穷了庙,富了一家坑了百姓!那是我们全体村民的,是大张庄多少年的辛苦积累!”
一块悬浮几十年的沉重幕布被撩起了一角:人性原有的贪婪本能,农民中潜在的胆大妄为的粗野秉性,与作为自治组织形式的村级政权本身固有的上级监控的缺失,几种因素相互交织,迅速膨胀,当时,的确有个别村庄的干部,对以上各种资源、资料,他们或低价出售,或低价发包、一次性提前收取几十年的承包费。仅仅一、两届村委班子,就把主要项目处理的七零八落。而对收到的资金,他们或者鱼目混珠象征性说明一下,有的则干脆不去公布。更不去认真建账、记账。而接下来上任的,只得再去瞄准哪些尚未出售、尚未发包的边角剩余资源,继续处理创收。换届选举,成了未来通向发迹敛财之路的终南捷径。每当选举日,在有些单位,属于本家本族的、关系要好的,或者相互串联,背后密谋排兵布阵;或者抢先上位,登高一呼,虚设承诺助威造势。选举会场演变成了短兵相接的战场。此刻,中国农村社会长期存在的宗法观念、宗族势力,又一次固态萌发得到了充分的显露!
张五叔话音一出,会场的气氛霎时间凝重起来。少顷,村民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发出议论:
“说的是。就像咱村这样搞法......”
“各村都一样!”
“也有不是这样的,邻村小李庄、赵店都不是这样!”
“‘富了方丈穷了庙’,一点不错。必须让他们给出个说法。”
“对!”“是要有个说法!!”
刘镇长预感到事情将要出现波折。本来,刘镇长和张所长同赵树刚在几年前就有过交集,几个人没少在一起推杯换盏。只是今年各级领导对对于本次基层换届选举的纪律要求十分严厉,反复强调。他很快地理清了一下思路,说:“大家注意,我们今天的中心任务是选出下一届村委领导,不要纠缠历史旧账!对前任村委的工作,要坚持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不能以偏概全。凡事必须有事实依据!。”
“必须搞好政治站位,不能以个别问题诋毁改革主流!!严禁进行人身攻击!”张所长也大声说道。笔挺的警服和肩章上的警衔格外显眼。
会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张五叔的话,明显反映了村民们的心声,他们希望事情最终有个结果。但是再看看几位镇领导的表情,人们的内心又泛起了嘀咕。
张秀梅也分明感到了现场气氛的异常。此刻,许多人的目光正在逐渐转向她的位置,人们在瞩望着下一步村党总支书记的行动。她不能再继续沉默了。
张秀梅靠前几步,寒风轻拂着额前的几绺短发。她白净的脸色微微泛红,高声说道:“当初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调动了亿万农民的积极性,为农村振兴、农民致富插上翅膀、开辟了通道。这些大家都深有体会,功在千秋。但每一次重大变革,都难免泥沙俱下。坚持实事求是,就要正视问题,刮骨疗毒,彻底清除那些相伴共生的病菌毒瘤。它们并不代表改革,而是改革中必须及时揭露和清除的社会渣滓。只有正本清源,才能使社会更多公平正义,老百姓才能心情舒畅,一心一意奔小康。这是改革的初衷,也是我们党的初衷!要说,这个政治站位没有错!!”
“需要证据是吗?!”张五叔转身面向众人:“好。我现在就拿出证据。”边说边就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几张折叠着的、被烧去了边角的账页。“这些账页,就是当年那个突然精神失常、出走后暴尸荒野的村委会计,在出走的前一天,他在村委的垃圾池里焚烧账簿,我那天正巧在那里砌墙,就顺手抢过了几页。大家看,这一页就是当时收取的范河河滩林地承包费,下面的合计数是十九万八千三百元。第二页,分别记录着:一项是村制修厂的转卖收入共计七十五万;另一项是砖瓦厂的外包费,每年九千元,一次性收取三十年折计二十七万元。第三页,是收取的陶瓷市场商户租金和管理费,一共五十二户,按照大户一年三万元、小户一年两万五千元收费标准,当年共计收入一百三十七万五千元。这些年中,这些钱究竟干了什么,流向哪里?今天,他们必须有个说法!!”
会场上人们开始议论纷纷。纪委书记接过了张五叔手上的账页。账页虽然被烧缺了一些,但这些主要栏目却仍然完整的保留着,内容清晰可见。本来,当年村委会计的神经失常和离奇死亡就是大张庄这些年的一个悬案,偏偏在今天又出现了遗留的账页。让谁也不能等闲视之。
刘镇长毕竟多年从事机关工作,经多见广,思路也快。他紧急同几位镇干部商量了一下,又简短地和张秀梅交换了一下看法。示意人们安静下来,说道:“今天这件事凸显了过去大张庄村村庄管理中的一些重大问题,同时,镇党委、政府也负有一定的监管责任。下一步我们一定认真对待。在新一届村委上任后,镇纪委、审计、公安等部门将配合村委,结合相关线索,全面澄清事件真相,对村民作出交代。下面,请大家继续进行今天的选举,按规定程序选出新的村委领导。”
张五叔的突然发作,感到震撼的不仅是几位镇上领导,同时引发思想波动的还有今天会场上的两个重要人物:张秀梅和赵树刚。刘镇长原本以为平息了账页的事情,下一步就可以顺利完成今天的选举任务了。可他哪里知道,刚刚过去的一幕,仅仅是个序曲,更直接的交锋还在后面。
这里,必须先交代一下关于赵树刚和张秀梅的基本情况。——赵树刚最早上任时,应该说是分地之后的第八届村委了。初始,赵树刚依托着范河对岸的几家建陶企业,凭借关系供煤供料赚取差价,几年下来,也积累起一些资金。后期,由于供料的人逐渐增多,互相压价,许多企业又延缓了付款时间,利润日益减少,他就决心改弦易辙,进入到村主任竞选的行列。赵家原来就是大姓,凭着他的积极活动,又慷慨地向一部分有代表性的村民家中送了厚礼,许下承诺,更重要的是,这时候他得到了表姐张秀梅的帮助,凭借张秀梅在村里的威望,使得票迅速增加,在各个候选人中脱颖而出——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只说赵树刚凭借以上努力,顺利走上了村主任岗位。上任后,他首先根据大张庄毗邻邻县建陶产区的优越位置,沿范河河岸开发建设了陶瓷市场,搭上了几年前建陶产业迅速发展的快车,仅凭几排简易平房,每年就可以坐收上百万元租金和管理费。接下来,他又听从同是邻村村长的表哥的建议,除了继续推进剩余集体资产的出售、发包以外,开始另辟蹊径,大胆开启了大张庄的旧村改造项目。要说这旧村改造也不是什么新事物。但真要大规模的推进实施,在土地审批、项目规划以及资金筹集各方面却都要具备一定的背景和实力。但越是难度大、资金密集,一旦运作成功,其中的灰色收入也越多。尤其象大张庄这种比较偏远的农村项目,各种监督、监理、审计检查都相对较少,更便于从中瞒天过海。——赵树刚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披荆斩棘往前走。凭着一股不屈不挠的毅力,几经波折,几年中,居然在最初推到的几十户平房地基上面,成功建起了五、六排小高层住宅楼房,让所有的拆迁户每家一户乔迁新居。而至于赵树刚本人从工程中得到了多少利益,具体包括在购料、施工队招聘、工程款结算划拨等环节的,只有他自己内心清楚。村民们所看到的,只知道在赵树刚和他父亲的名下,每家凭空多出了两户新楼。之后,他又筹集少量资金,将原来几条进村的公路拓宽、硬化了一下,稀稀拉拉的搞了些绿化,又从外面争取进几套健身器材,建了个文化广场。由此,在外村人看来,大张庄这几年变化不小,赵树刚也因此取得了一部分村民的拥护和认可。后来又入了党,并一度成了村支部书记,大张庄也成了区里授予的“明星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