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监狱的侧门缓缓打开，一个老头子慢慢地从里面走出来，他一脚踏出监狱的门槛时，身子微微有点颤抖。天空中的浓云聚成一块块，灰中带黑，懒洋洋的太阳就在这些浓云的缝隙里射出一点光线来。当人们以为这天要晴，拿着板凳坐在墙根下想晒太阳时，它又躲到云层的后面。等人们收起凳子进了家门，一不留心，它又出现在天空中。
　　 老头子似乎受不了外面这么强烈的光线，他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掌，用手背遮在眼前，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口气。
　　 一对中年夫妇眼巴巴地守在门口，见他出来，忙上去一左一右扶住了老头，将他扶到一辆小车里坐好。
　　 中年妇女用衣袖拭着泪，哽咽地说：“爹，我们回家。”
　　 老头子面容枯槁，像一颗风干的桃子，脸上的皱纹纹丝不动，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慢慢地说了句：“我们家的罪总算是赎完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脸上竟露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来。
　　 中年女人忍不住抢白了一句：“我们家没有罪可赎。”
　　 老头子叫许老大，是大河乡源河村人，今年65，刚刚蹲完十年监狱。来接他的是他的女儿秀花和女婿乔平。
　　 许老大脸色木然地看着道路两旁的风景。现在正是二月底，乍暖还寒时节，太阳一时有一时没的，风吹过去，身上还是寒嗖嗖地冷。天地间，一片枯黄，冬天的威力还没有完全走远。路旁有几棵树的叶子还有完全掉光，在寒风中抖抖索索，树桠子也没有自己的主见，风一过，就随风乱摆。远处的田野，手指长的禾蔸子倒伏在地，仔细一看，似乎又有那么一点绿意，那是野草，白居易笔下“野火烧不尽”的野草，在春天还没来临时，它们却已经绽放了丝丝的绿意。
　　 许老大望着道路两旁的房子，十年了，外面变化太大了，以前低矮的房屋，现在都换成了高楼大厦。
　　
　　 二
　　 他想起十年前，也是这个时节，冬天刚过，棉袄还不敢脱下来的时候。二月十九那天早上，许老大刚刚将马桶倒干净，就听见村里刮出一阵妖风，他侧着耳朵一听，说是在源河村西边的小渠旁躺着一具女尸，赤身裸体，就穿了一条内裤。有胆大的凑过去看，发现是陈小双家的大女儿玉子。这下子不得了，陈小双老婆发了疯一般往小渠旁跑，边跑边哭，一个鞋都跑丢了。
　　 陈小双家就住许老大隔壁，许老大看着陈小双老婆像一头受伤的母狼一样，从他面前风一般地擦过，他提着马桶，一脸懵圈地站在路旁。半晌，他反应过来，是玉子死了。反应过来后，他提马桶一扔，急急忙忙地找锁，准备将门锁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跑到住在东边儿子的房间，准备叫他起来做饭，可是儿子的房门大敞着，床上被子乱成一团，他伸手摸了摸，是冷的，他跑到堂屋去看，儿子的摩托车不在家，这个臭小子居然一夜都没有回来。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锁上门去看热闹了。
　　 当他深一脚浅一脚赶到时，已经不能进去了。警察已经到了现场，拉了警戒线，不让任何人出入。但外围，到处都是人。玉子的妈妈跪在地上哭，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大腿，她的妯娌们围着她，小声地劝慰着她，劝着劝着，她们也开始抹眼泪。玉子他爸眼睛通红，脸色铁青，一个警察正问着什么。玉子的小妹妹还只有三岁多，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一脸迷惑地盯着哭泣的妈妈。
　　 秋老倌正准备去卖菜，骑着自行车经过，看到这么大的阵仗，兀自吃了一惊，停下车了，向近旁的人打听了一阵，又凑到警戒色附近，伸长着他的颈脖子使劲瞧，却到底没有瞧出什么来。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骑着车卖菜去了。
　　 吴富贵听到风声就来了，他光着头，披着一件夹袄，下身是一条单裤，拖着一双解放鞋，也没有穿袜子，两个脚后跟都裸露在空气中，他的父亲踢了他一脚，他回头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低眉顺眼回家去了。
　　 许老大往自己的旱烟锅里填满烟丝，深深地吸了一口，默不作声地听着别人的议论。农人们能议论出什么呢？不在乎是猜测谁干的，但到底是谁呢？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许老大默默抽完一袋烟，收好烟锅子，也没有和谁打挺招呼，低着头回家去了。到了家，开了门，他去了一趟儿子的房间，还是老样子，他的摩托车也没看见。这个臭小子还是没有回来。一直到家里做晚饭时，儿子才开着摩托车一脸疲惫回到家。许老大压低声音问：“昨晚去哪里了？”
　　 “网吧。”
　　 “玩了一夜？”
　　 “没有呢，到刚子家玩去了，累了就在他家睡着了。”
　　 ……
　　 玉子今年24岁，也没有听说谈了男朋友，平时也没有什么来往密切的人，到底是谁干的呢？
　　 警方的侦破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村里所有人都被采了指纹，抽了血，连鞋底都量了，但却不知道凶手是谁。
　　 过了几天，村里突然传出风声，说杀死玉子的肯定是个男人。二月十八日那天晚上，住在村西头的王大贵起来上厕所，朦朦胧胧看见两个人站在渠道边，其中一个人身材特别高大。遗憾的是，王大贵特别渴睡，晚上天又黑，他撒完尿自顾自睡觉去了。
　　 身材高大的男人村里多的是，这也无法成为关键线索，但村里却议论纷纷，个别人甚至互相打趣，说那天晚上那个男人就是对方。
　　 晚上，许老大坐在院子里抽烟。这时候的天气还带着点寒意，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梢发生的“呜呜”声，像有人在低低的、压抑的哭泣。他听不下去，起身回屋。拉开堂屋的灯，墙上挂着老婆的遗像正在看着他。老婆已经故去十来年来，留下他和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已经出嫁两年了。但让许老大担心的是儿子。儿子今年二十五，一直没有正经工作，每天不是在网吧混迹，就是到狐朋狗友家里鬼混。又不出去赚钱，烟钱都是许老大给。
　　 许老大在老婆的遗像前点了三根香，心里默默地说：“你要是真有灵的话，一定要保佑我们的儿子。”
　　 许老大在堂屋里站了半晌，准备回房睡觉。可是儿子的摩托车摆在过道上挡住他的道路，他用留在车上的钥匙打开车锁，将车移到堂屋的角落去。这个车实在是太重了，他一不小心没掌握好力度，车子摔在地上，差点砸了他的脚。后面的箱子摔开了，一堆东西滚了出来。他打开那堆东西，几个未用完的避孕套，一套女人的衣服，那套衣服很眼熟，就是玉子常穿的。
　　 一瞬间，许老大全身血液凝固了一般，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瓜里装满了各种东西，过了一阵，他下定了决心一样，将那些东西一把抓在一起，结果，半个衣袖总是掉下来，他粗暴地将它扯了下来。他走到厨房，将柴火灶点燃，犹豫不决中，还是将那些东西扔进了火堆中。
　　 许亚光哼着歌，吹着口哨往家走。刚拐进家里那条小巷时，就看见家里的厨房上炊烟袅袅，看来要吃饭了，他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父亲正在做菜，一条鱼正在锅里翻滚，汤已经白白嫩嫩了，他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一会儿，父亲将饭菜端上桌，一个空心菜、一个茄子，还有一大盆鱼。许亚光拿起筷子就往鱼碗里叉。父亲用筷子制住了他：“你和玉子什么关系？”
　　 许亚光不耐烦地说：“同学呗。”
　　 “她是不是你杀的？”
　　 “你怕是疯了。”
　　 许老大叹了一口气，松开了筷子。儿子迫不及待地开吃了。
　　 儿子吃掉了半条鱼，突然倒在地上呻吟，他的嘴角流出暗红色的血，不停地喊：“爸，救我！”
　　 许老大看着儿子躺在地上挣扎，不停地翻滚，身上的汗像水一样流淌。他的泪流下来，他喃喃地说：“你就去吧，到时候发现是你，你都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儿子翻腾了半小时，渐渐不再挪动，他全身痉挛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半小时后，警车开进了源河村，带走了许老大。
　　
　　 三
　　 秀花轻轻地拍着父亲的背部，她知道父亲肯定想起了以前那些事。
　　 许老大向她摇摇头，示意他没事。
　　 许老大不想回河源村，他跟着女儿去了城里居住。在他的设想中，以后就跟着女儿女婿一起生活，人生暮年，已无所求。
　　 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他会去小区里走走，一些和他年龄相仿的老头老太推着孙子聚在一堆闲话，他看着那些有着红扑扑脸蛋的小孩子，痴痴出神，有时候，眼泪还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吓得老太太们推着孙子就走。
　　 晚饭后，小区的老太太还会在广场上跳舞。许老大看了一阵，撇撇嘴，还没有他老婆当年扭秧歌好看。
　　 他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小区的器械活动区，扭扭腰、甩甩腿，活动一下身体。见得最多的是彩印厂的一个退休干部，以前在厂里做宣传科长，现在虽然退了，对新闻依然保持了高度热爱，每天边练器械，边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有一回，他听说许老大老家是大河乡的，马上来了兴趣。
　　 他说：“前年，你们大河乡可是出了个大案子。自从中央开展‘扫黑除恶’后，可是震慑了不少人。你们乡的赵刚，那是大河乡一霸，也被手下告发，说是有一次赵刚喝了酒，喝个酩酊大醉，就开始哭，哭得好伤心，说是不小心杀了他的初恋女友。手下一听，开始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这次‘反黑’活动，这手下被抓了，为了立功，供出了赵刚。警察抓了赵刚后，他马上就招供，说是十年前，他和女朋友约好私奔，为了方便，他还搞了一辆摩托车。哪知事到临头，那个女孩子反悔，赵刚那个气啊，就把那女孩掐死了。哎呦，老许，老许，你怎么了？快来人呀，有人晕倒了，快打120，这可不关我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