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喊魂记(散文)
一
“喊魂”,也叫“招魂”。喊魂这种特殊的方式在中国古代就已经有了。小孩子受到过度惊吓而闹病,人们就会认为是魂掉了所致,于是衍生出喊魂的仪式。
我清楚地记得,我七八岁时,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跌落在“小陂”水库排水的沟渠里,生命岌岌可危。好在有小舅舅在我身边施救,我逃过一次劫难。
那晚,我和小舅踩着细碎柔和的月光走在渠道边,不知是不是因为渠道里的水声太大,我一时无法适应;或者是渠道边不远处的那棵柳树,在柔和的月光下影影绰绰,让我一时眩目?一脚踩空,渠道里像有一双神秘的大手,一把将我拽入万丈谷底,我高空坠物一样般跌落于十几米深的渠水里,“砰”地发出一声闷响。我估计当时溅起的水花,比奥运冠军郭晶晶跳水时溅起的池花高多了,美多了,只是姿式没法与人媲美。顿时,耳膜里传来小舅大声而急切呼叫,“湘莉,湘莉……”随后,又一声“砰”的闷响,我心里清楚地知道,那是小舅跳下渠道的声响。我有被人扯着的感觉,小舅抓到了我的衣服,托着把我往岸边游靠。比我大五岁的舅舅,是用怎样的力气把我抱起的,我全然不知。
我瘫软地靠在小舅稚嫩的肩头上,小舅一手紧紧地拥着我,生怕我从他的手心溜走,再一次落水。小舅舅腾出另一只手,在这好像无比深邃的黑洞里打探着路况。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喉咙里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全身瘫软,有气无力,双手直垂,随着步子前后摇摆,头沉沉地靠在小舅舅并不的肩头,迷迷糊糊的,仿佛又在腾云驾雾,又仿佛在过着山车……
大脑里闪着各种幻觉,潜意识里,我能听见小舅扯着芦苇发出的声音,还能清楚地听到因为小舅用力过猛而芦苇断裂发出的声音,还能感觉到因芦苇断裂而舅舅打着趔趄往向滑退的频率,甚至触闻到小舅急促的呼吸。我和舅舅处境非常危险,如果再一次跌落深水,后果不堪设想。渠道里水流湍急,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随时要把我们卷入漩涡。不远的下游是一个偌大的水库,水库浩瀚澎湃,泄洪口奔腾直泻,冲入“牛吼江”汇入广袤的“赣江”……我半清醒半迷糊地想着这些可怕的后果,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小舅舅抓的芦苇不要断裂,脚底不要打滑,让我们两个顺利平安地抵达岸上。一段难忘的逃离生死之路,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小舅舅双手抱着我,我跟着松了口气,隐约知道,那是我和小舅抵达了安全地带。小舅舅紧紧地抱着我,用尽所有的力气,以飞奔之势往家门口的方向冲去。舅舅声嘶力竭,呼喊着外婆,外婆闻迅慌忙地走出家门,来不及问由来,急切地从小舅的肩膀上接住我,把我放到了床上,外婆慌忙地帮我脱去湿漉漉的衣物,心疼地用干毛巾快速地擦拭着我的头发和身子。外婆用哭丧着的嗓音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努力地想睁开眼睛,但感觉眼皮只能微动。我感觉房间里所有的空气里都透着刺骨的凉意,从外到里,从上到下,侵蚀着我的身体,我又感觉是在腾云驾雾,一会儿又感觉有一双大手在拉扯着我往万丈深渊的黑洞里钻。我受到了惊吓。难道那是死神在吞噬着我的生命?我隐约地想着。我的外婆在给我施救。按压我的人中穴,掐着我的合谷穴、极泉穴、太冲穴、涌泉穴……当外婆把我身上所有的穴位掐了个遍时,我明显感觉吞噬我全身的那股凉意才从我身上抽走,隐约有了一股热流涌入了我的胸膛,然后遍及全身,这时,我微微地㬹开眼了。
什么穴位,什么力道,都是我长大以后跟外婆讨教的,她掌握的那些施救知识,给了我人生自知自救的启发。
一盏微光的豆灯,映着外婆的脸。外婆神色疑重而焦虑,而小舅舅直挺挺站着,从头发丝到脚跟还在滴着水,他提着一个大马灯,皱着双眉,疑神静气,他随时等着差遣。我吃力地,微微地轻启了嘴唇,叫了声“外婆”,发出的声音极其微弱,微弱的几乎就像蚊子的嗡嗡声。外婆听到我发出了声音,急忙凑到我的额头,用温暖的手触摸着我的额头。外婆露出焦虑、迫切、惊喜、又充满了无限怜爱的复杂表情,连连叫着我的名字,我眨了眨眼,尽量发出了清楚的声音回应外婆。我明显地感觉到了外婆破涕为笑,外婆用双手捧着我的脸。我竭尽全身力气,大声地清楚地连着叫了两声外婆。外婆高兴地跳起来,几乎手舞足蹈,赶忙掉过头去吩咐小舅舅:“快,快去橱房倒点温开水来。”我听见舅舅“好嘞”一声,如脱兔跑开,一会儿工夫,他端着一个白色的冒着热气的搪瓷杯站在我的床头,外婆接过搪瓷杯,在里面加了一些食盐和白糖,用一把调羹,来回搅拌了几下,用嘴试了水温,小心翼翼地送进我的嘴里。那甜甜的略带一丝咸的温开水顺着我的唇齿流入我的喉咙,我略感有一丝暖意在我身上爬动。那杯甜开水快喝完,渐渐地,我感觉暖意爬满了全身,额头开始冒着热气,明显恢复了知觉。外婆放下搪瓷杯,关切地询问:“妹仔,现在好点了吗?告诉外婆,哪里不舒服?”我试着移了移身子,伸了伸腿脚,使劲摇了摇头对外婆说:“我没有哪里不舒服。”外婆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脸上露出笑容。此时的外婆才意识到小舅舅全身上下还在滴水,立刻吩咐:“快,去换衣服。”
外婆的施救,是靠一颗心的祈祷,靠最美好的期待,她那些做法或许对我劫后余生没有什么意义,但对我深爱外婆的情感而言,是炼狱般的考验。我爱外婆,胜过爱我自己。
二
外婆把我安顿好,再三地叮嘱我:“如果哪里不舒服,千万要及时告诉外婆,外婆去去就回。”我点了点头应了外婆。外婆拿了几根香,和一把“钱纸”,并拾起我那身湿漉漉的衣服,叫上小舅。只比我大几岁的小舅舅,默默地提上马灯,和外婆一前一后地往我落水的渠道里走去。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我听见外婆的呼喊声:“湘莉,回来睡觉。”接着,我又听见小舅的应声“回来了”。他们提着马灯在黑夜里就这样一呼一应重复地,一直呼喊着我的名字,走到我的床头。外婆与舅舅在我跌落的渠道深水里捞起了几枚石子,用我那身湿漉漉的衣服包裹着带回家,带着无比虔诚的心在我的胸口捂了捂,然后塞在我睡觉的枕头下面。
外婆摸了摸我的额头,确认我没有什么异样之后,转身又叫上小舅来到正堂屋。简陋的案子,在屋子的一角的黑暗里,外婆用手拭去尘埃,在香案上的香炉里插上了檀香,退到距案子三步开外,双手合十,然后,擦着火柴,点燃了两根蜡烛和几柱香火,嘴里念念有词,朝四面方向拜了又拜。再点上一挂很小的鞭炮,燃上了纸钱。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二十几分钟,外婆的嘴就没有停下来,我猜想,她念叨的是我快快好起来,驱赶的是那些要害我的小小水鬼魅,留住的是我的生命。生命,如此孱弱,外婆只能感谢侥幸,期待无恙。有些事,做了不一定就是有效,但必须做,因为不会考虑每一次抵近亲情会有什么爆发和加深,在平常里,呵护着绝不能蓦然走失的亲情,留住息息相通的亲情之魂,才是这些看似荒唐之举最深刻的意义。
喊魂?我真没有听见外婆声嘶力竭地喊,但她一直在絮语,说什么我听不清,但字字句句都在祈祷我的生命。
这是一场生命的救赎。小舅舅没有过错,也要担惊受怕。外婆,以她十二分的虔诚,做着不留遗恨的招魂之事。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这些离谱的活动,打消所有的不幸和不确定性,其心之诚,其情之重,我铭记一辈子。
等我第二天醒来,发现小舅舅的腿上、手上都是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我知道,是因为昨晚救我,被杂草和芦苇划破的,我心疼极了,鼻头一酸,眼睛湿润了,把脸转向了墙根,我怕小舅舅看了也跟着我流泪。
外婆担忧我因落水受到过度惊吓而生病,想消除这种生病的可能,虔诚地做着“喊魂”仪式。外婆和小舅每天三更和五更各举行一次,坚持了一个星期,确保我像以前一样能吃能喝,一天到晚蹦蹦跳跳,快快乐乐,他们方肯罢休。其实,魂哪里会丢,但外婆怕丢,在我的健康方面,外婆从不轻慢,她宁可相信有,也不相信无。是在用这种近乎愚昧的方式救赎我的活力,外婆的心思,我深深懂得。
喊魂是没有科学根据的,用现代的人说就是愚昧的表现。在科学落后、知识贫乏的年代,朴实深情的外婆只能选择“病急乱投医,逢庙就烧香”的办法。不管怎么说,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喊魂”的仪式饱含着外婆对我的一份浓浓亲情,寄托了外婆的那份沉甸甸的爱,她是要把情和爱喊进我的身体,投进我的内心。
斗转星移,岁月流逝,但温暖心灵的亲情故事,不会因为时间的久远和岁月的相隔而冲淡,相反,岁月沉淀,让我对亲情的记忆更加刻骨铭心。在亲情面前,再美好的字眼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很愿意案前执笔,让过往回到眼前。一桩桩,一幕幕,早已潮湿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是呀,无奈,外婆走了好多年了,阴阳两隔,但隔不断我对外婆的思念。如果我再落一次水能换回外婆的复活,我愿意躺在水中,让外婆为我“喊魂”。
我也一直在想,当时只比我大几岁的小舅舅在我落水的那一刻,是怎样做到毫无犹豫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把我从水中捞起……在此,我只想说一句话——亲情无价!悠悠我思,何以赠之?悠悠我思,无以赠之!
我的魂魄还在,装着的是满满的亲情。即使没有外婆那次喊魂之举,我的健康也没有多大问题,但我少了一份凝重亲情的深刻体验,也许,这是更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