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期间，我回了一趟老家。一天，去县城看望我伯父，没想到在伯父家里，意外地遇到涂晓晨。
　　 自打跟涂晓晨分别后，一晃二十二年没见面了。如今的涂晓晨，让我吃了一惊。尽管觉得按照年龄，他该退休了，却怎么会变得如此苍老。人比过去瘦了一圈不说，当初一头密实的黑发，掉得没剩下几根了，一对迥然有神的眼睛，也变成了泡泡眼，黏糊啦啦地睁不大开了。整个人的精气神，显得萎靡而又颓废。
　　 不过见面后，三个人都很高兴，一边喝着伯父沏好的龙井茶，一边聊着分别后的事。聊着聊着，话题扯到当年华林棉纺织厂那场计划生育热潮上面。我笑着说，那可是由你涂主任一手推动起来的，够得上轰轰烈烈。听我这样说话，涂晓晨表情有些赧然，有些僵滞，望着我叹了口气，郁郁说道，唉，别提那个了。我愣了一下，说，怎么了？拿现在的眼光看，当时的做法可能有些过激，不过那也是大势使然。涂晓晨不作声，眼光离开我，呆呆地坐着，手里的茶杯，驻在唇边纹丝不动。我笑着又说，我不也是跟着你老沾光了？那篇通讯稿，市报和计生杂志整篇发了，省报跟着发了条短讯，厂里不光奖励了我，还提拔了我。涂晓晨看了我一眼，尴尬地笑了下，依然没有说话。
　　 我和涂晓晨是通过我伯父认识的。当时我伯父在我们县计委（计划委员会）当主任，是个有些实权的人物。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伯父将我安顿在县农机厂做临时工，后来坐落在我们县的市属华林棉纺织厂招固定工，我便去哪里上了班，在厂宣传部做以工代干的宣传干事。当时涂晓晨在临省一个山区县医院当医生，医学院毕业后他被统分到那里，老婆带着三个孩子远在我们县农村老家，加上父母亲年龄大了，家里负担较重，希望调回老家这边工作。涂晓晨一个高中同学，在我们县财政局上班，其爱人是我伯父的部下，涂晓晨通过同学两口子，游说、打点我伯父，调进了华棉厂，在厂医院当医生。也是因为有这层关系，涂晓晨进厂后，我们两个人虽然年岁有殊，却一直走得较近。涂晓晨进厂两年后，当上了厂医院的院长。
　　 涂晓晨当院长后，兼任厂计划生育委员会副主任和办公室主任。厂计生委主任，由从部队转业的厂党委副书记郑方天担任。
　　 那一阵子，正是推行一孩化生育政策力度最大，抓得最紧的时期。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这项工作便成了与厂里生产和安全并重的一项硬指标和硬任务。不论单位、部门还是个人，凡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者，年终考核评比，一律实行一票否决。华棉厂一千多号职工，女职工占到百分之七十还多，计生工作自然成了全市的重点单位。市计生委和计生办，经常会派人来厂里检查和调研，主管计生工作的女副市长，也常会来厂里，厂里的职工几乎都认识她。
　　 实事求是说，当时的华棉厂，对计生工作是高度重视的，自上而下建立了完整的组织机构。厂里成立有计生委，各科室、各车间成立有计生工作小组。厂计生委下设办公室，办公地点在厂医院，除涂晓晨任主任外，厂医院负责防疫工作的女医生杨春娥，担任计生专干。每个科室、车间包括厂居委会，也都设有兼职专干。不过，在实际工作中，真正负责抓这项工作的，只有三个人，那就是郑方天、涂晓晨和杨春娥。而在这三个人中间，郑方天是厂领导，基本上挂个名。杨春娥年轻，工作有热情，人也很利索，但说到底是个普通医生，是个刚从医学院毕业不久、还没结婚的小姑娘，干些跑跑颠颠的具体事还行，重大事情做不了主。最后只有涂晓晨了，他的主业是医院院长，计生办主任是个兼职，但华棉厂计生工作这副担子，主要落到了他的肩上。
　　
　　 二
　　 一天，郑方天将涂晓晨和杨春娥喊来办公室。郑方天说，咱们厂计生工作，目前是个什么状态？涂晓晨说，我和小杨最近拿出一多半的精力抓这项工作，应该说取得了一些成效，当然也还存在一些问题，让小杨你向您具体汇报吧。杨春娥说，在涂院长指导下，我们最近重点抓了独生子女证的申领和发放，以及计生对象职工服药、上环、结扎工作，目前领证率86%，节育率88%。郑方天说，比率怎么这么低？杨春娥说，职工领证的积极性还不是很高，主动申领几乎没有，都是我上门送到职工家里的。另外，一些一头沉职工，或者配偶在外地工作，或者配偶在乡下老家，这些人的计生状况到底怎么样，都是依据职工自己报告，咱们掌握得不是十分清楚......郑方天望着杨春娥，点了点头，继续说吧。杨春娥说，当然，也有极少数职工，生下女孩后，想生个男孩，这种情况，有第二胎，也有第三胎，生不下男孩不甘心......郑方天哼了一下，这么说，还真有想生三胎、四胎的？杨春娥说，开展这项工作，阻力比较大，就说我上门发放独生子女证这件事吧，进了人家门，许多人对我待答不理，还有人拒绝签字，坚决不要证儿，得费许多口舌，有的人家得反反复复跑许多次。也有个别人家，不光不理解，还对我骂骂咧咧，说我没结婚个女子娃，知道结婚、生娃是咋回事？涂晓晨插话说，为了这件事，小杨可没少哭鼻子。看到泪水在杨春娥眼眶里打转，郑方天温和地说，做任何工作，都会遇到困难，我们就是要有顶得住、压不垮的精神才成，小杨工作很努力，值得肯定和表扬。
　　 郑方天将脸转向涂晓晨，涂院长，你说说看，对下一步工作，你有什么想法？涂晓晨笑了下，说道，初步的局面，应该是打开了，下一步咋搞法？我还没有深入想。一切听书记您的，您指到哪里，我和小杨打到哪里。郑方天有点不高兴，你这个老涂啊，怎么能这样说话？这是我指不指的事儿吗？计划生育是啥？是国策，是大事，绝不可掉以轻心。你是咱们厂具体抓这项工作的直接负责人，怎么能没有自己的想法？真是走到哪里歇到哪里吗？涂晓晨看郑方天话讲得严肃，没有再吭声。郑方天说，我这个副书记，全部的工作就两项，党建和计生，就当前讲，计生是重点。不过老涂你也知道，厂里工作千头万绪，我这个计生委主任，说到底也只能是牵个头，具体工作开展，还得靠你和小杨去做。郑方天声音缓和了下，上周五雷书记去市里去开会，咱们厂这项工作，又被市领导点名批评了。雷书记回厂后，找我谈了一次话，说离年底也就两个多月了，要求我们在短期内，切实把这项工作抓起来，务必抓出成效，坚决将落后典型的帽子摘掉。郑方天在军队上当过团长，性子硬，脾气直，说话冲，执行上级政策，一板一眼，绝不走样。他接着说，这样吧，我给你们一个原则，坚决执行政策，放手大胆去搞，不管领导群众，一个不许漏掉，只要为了工作，出了问题归我。听明白了吗？涂晓晨点了点头，听明白了，郑书记。下一步工作，继续将重点放在提高领证率和节育率上面，力争年底前实现两个比率双一百，彻底摘掉落后典型的帽子。
　　 十二月上旬，由女副市长带队，对全市计生工作进行专项检查，继而在元月中旬召开了计划生育工作会议。尽管涂晓晨和杨春娥的工作夜以继日，十分努力，华棉厂的工作依旧差强人意。市委副书记、市计生委主任在总结讲话中，再次点名批评了华棉厂，严肃指出，华棉厂作为全市计生工作重点单位，底子一直不清，胸中一直无数，工作不够彻底，存在许多死角，连年成为后进、拖腿的典型单位，必须引起厂领导班子高度重视。尤其要命的是，在专项检查期间，有人向检查组反映，华棉厂计生工作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经过市纪检委和市计生委联合调查，情况基本属实，由此记过处分了两名超生二胎的女职工，开除了一名偷生三胎的男职工，厂人武部副部长的老婆，躲在乡下亲戚家里超生第二胎，副部长职务被撤销，受到留党察看处分。
　　 这件事，将雷书记鼻子气歪了，干脆将厂里的年终总结表彰大会，往后推了两个月，直到三月中旬才将这个会开了。那天的总结表彰大会，按惯例由廖厂长作年度工作报告，随后，雷书记就接着发飙了。他让郑方天将此前下发的对违纪干部职工的处理文件，重新宣读了一遍，就开始吼叫和训人了。先是对受处分干部职工和他们所在部门的领导，尤其是对被撤职的人武部副部长和人武部部长，以及厂计生委和计生办，一一点名作了严厉批评，同时郑重而又恼火地宣布，对以上因违反计生政策受到处理的干部职工及其所在部门的领导，还有厂计生委、计生办的领导，统一实行年度评优一票否决，统统扣发年度综合奖。
　　 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雷书记在讲话最后，对涂晓晨作了点名批评。他讲道，还有这个涂晓晨院长，我在这里要专门讲一下。你这个涂晓晨啊，作为负责我们全厂计生工作的专职领导、直接领导，缺乏责任心，工作没魄力，对造成华棉厂计生工作落后和被动局面，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以严厉的口气质问道，是不是因为你涂晓晨生了三个孩子，你就没有抓计生工作的底气了？今天在这里，我把话给你涂晓晨讲清楚，第一，你生三个孩子，按照国家政策，肯定属于超生，但那是过去的事，对过往的事，我既往不咎，但它绝不能成为影响你抓计生工作的障碍。第二，今年华棉厂计生工作的目标，是坚定不移地推进和落实一孩化政策，坚决杜绝二胎生育，严厉打击多胎生育，年终实现零问题和零违反，这个目标，既是厂计生委和计生办的任务和指标，也是你涂晓晨个人的任务和指标，希望你涂晓晨在这个问题上不要犯糊涂。第三，如果你涂晓晨和计生办的工作还像过去那样得过且过，让华棉厂继续处于落后和挨打的状态，我第一个处分你涂晓晨，降你的级，扯你的职，包括开除你的公职。我为什么这样做？因为你涂晓晨渎职啊！我老雷今天把话说到这里，我老雷一定说到做到，不知道你涂晓晨听明白没有？这时候，台下人群有点乱，所有人左顾右盼地用目光搜寻涂晓晨。雷书记大声问道，涂晓晨，你怎么不吭声？涂晓晨忽地立起身子，大声说道，报告雷书记，我听明白了！惹得全场职工轰笑起来。
　　 雷书记接着讲道，计划生育工作，是中央确定的基本国策，为推进这一基本国策在我厂贯彻落实，为了我们华棉厂的荣誉，希望各级领导同志，希望每个车间和部门，希望每个干部和职工，不要在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犯错误，切实地支持涂晓晨院长他们的工作。谁要是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犯迷糊，到时别怪我老雷对你不客气。最后嘛，我还要在这里代表厂领导和全厂职工，感谢那个向市检查组举报我们厂问题的同志，因为你的做法是对的，对党和人民、对我们华棉厂是负责任的。在今后的工作中，欢迎大家继续对我们的工作进行监督，反映和举报我们工作中存在的问题。雷书记停顿了片刻，当然喽，我还想说的一句话是，如果哪个同志真有什么问题要反映、要举报，最好能够首先向我们厂纪委反映和举报，好不好？请你们放心，不管多大问题，厂纪委肯定会按照党和国家政策规定，严肃认真地处理好每一件举报，绝不会姑息和纵容那些犯错误、给我们华棉厂丢脸、抹黑的人。雷书记的讲话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
　　 最后，大会主持人郑方天，主动做了表态，说华棉厂的计划生育工作没有抓好，我作为厂计生委主任，应承担主要领导责任，请求除扣发我去年的综合奖外，还扣发我今年上半年的生产和安全奖。
　　
　　 三
　　 这次大会，在职工中引起了空前震动，也让涂晓晨坐不住了。下午一上班，涂晓晨带着杨春娥，来到了郑方天办公室。进门后，看到郑方天满脸不高兴，涂晓晨小心说道，我和小杨来向郑书记作检讨，是我们工作没做好，让郑书记为我们受过了。
　　 郑方天没理睬涂晓晨，愤愤然说道，这个雷书记也真是的，激动了啥话都能讲，硬是把个年终总结表彰会，开成计生工作整顿会。俄而，抬头望着涂晓晨说道，不过也是的，把个计生工作整成这种破烂摊场，臭得全市上下摇了铃，给了哪个领导，能不生气，能不发火？
　　 涂晓晨小心说道，传说雷书记要往市里部门调动，有没有这回事？雷书记发这么大火，会不会与这件事有关......
　　 哼！还调动个屁！郑方天说，计生工作，对领导照样一票否决。这么让市上一通报，向往哪里调动都难了。说着重重地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搁，年终奖加上半年奖，就这样一风给吹了！
　　 涂晓晨说，我明白了，对不起郑书记，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向您做深刻检讨。
　　 郑方天没说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涂晓晨说，郑书记您下指示吧，眼下咱们该怎么弄？
　　 郑方天气哼哼道，被大会点了名，屁股才着火了，是不是？年前你是怎么给我表态的？工作你俩是怎么抓的？实现领证率和节育率双一百，实现了吗？
　　 涂晓晨辩解道，这不是出了那个举报，给咱们冒泡了吗？
　　 你还在辩解啊！郑方天说道，你这个老涂啊，就是这样，不见棺材不掉眼泪，不挨鞭子不挪脚步，给你说过多少次，这项工作不可大意，你就是当做耳旁风。
　　 涂晓晨说，其实，我和小杨也是使足力气干呢，只是这种事儿，实在太难弄了！要不要我去给雷书记写份检讨，表下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