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山魈魅影(散文)
一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山魈只是传说。
据说,那是一种犹如鬼神般存在的动物。样子像小孩,戴红帽,穿红衣,着绿裤,黑眼赤鼻蓝脸。行动来如影、去若风,会隐身,形同鬼魅。不仅会偷金盗银窃米,而且还会偷娒儿。谁家贵重的物品突然不见了,主人便说,八成是被山魈给顺走了。
长大后,长见识了,才知道这世上真有山魈活生生的存在。
山魈是世界上最大的猴科灵长类动物,以小群落生活,嬉戏于丛林及岩石间。一头褐色的长发,如麦苗般蓬松而茂密,一张大长脸,蓝幽幽地掩映于长毛之中,像草丛中伏一猴头。墨眼圈,鼻梁和鼻孔鲜红如血,恰似眉宇之下挂着一把灿烂的红喇叭,而颔下则长着一撮白花花的山羊胡,确实长得有点像鬼魅。它通常吃植物,也会吃蘑菇和鸡蛋,特喜蚂蚁、甲虫、蜘蛛、蜗牛等无脊椎动物。当然,也会进食鸟类、乌龟、老鼠和更大的脊椎动物。
山魈是个暴躁的急性子,凶猛好斗。尤其是“头猴”,毛色艳丽,花纹巨大,勇猛好战,长牙利齿,勾瓜锐锋,臂力惊人,发起怒来,连豹子也怵它三分。它的智商也很高,与狒狒相当,属最聪明的灵长类动物之一。
这种稀奇的动物,主要分布在遥远非洲的赤道附近。而舟浦人却对它津津乐道,是舟浦史上曾出现过它的踪迹?还是舟浦人见多识广?无法考证。反正,直至今日,我从来没见过它的真身。
第一听到山魈的传奇,是五十多年的事。
我之所以至今记忆犹新,因为那天是我五岁的生日。
那是一个露似珍珠月似弓的秋夜。一钩桔红色的弯月,像一把生锈的镰刀挂在古老村庄的古松顶上。成熟的秋风,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晚稻芳香。喧闹的村庄泊在如水的月色中,开始寂静了下来。百家灯火昏昏暗暗、若隐若现的,除了偶尔传来几声“汪汪”的黄狗叫,万籁俱寂。
就是在这么一个美好的夜晚里,我家闹山魈了。
二
第一个发现家里被山魈偷了的人,是母亲。
我家饭桌上空的横梁上,吊着一只用竹青编制的竹篮子。篮子里,盛有二十几个鸡蛋和五个大鹅蛋,都是自家的老母鸡和大灰鹅下的。我们早就嚷嚷着要把它们煮了吃。母亲不同意,说村头的宝珠婶病了,凑足三十个,就送给她补身子。宝珠婶与母亲平时关系很好,情同姐妹,我们没有意见。
在舟浦,有一个习俗,但凡是家里的小孩过生日了,阿妈都得给孩子煮鸡蛋吃。这天是十月初三,我生日。按理说,阿妈一大早就得给我煮鸡蛋。因为,昨晚有一个消息像长着翅膀一样飞来,今天生产队割稻,中午要集体吃割稻饭。据说,很丰盛,不仅有香喷喷的红米饭,还有红烧肉和海带滚豆腐。
那时候,村里穷,人们连番茹丝汤都喝不饱,听说生产队里有饭吃,全队的男女老少便齐动员,割稻去。一大早,我们就像一窝蜂,涌向了金色的垄上。
我也不甘落后,人小割不了稻,就到稻田里去拾稻穗。我站在垄上放眼一望,嗬!金色的稻穗,随风起浪;金色的稻田,人群如蚁。我的玩伴“山兔子”、“鼻涕狗”、“草鞋囡”他们都来了,平时终日咳嗽得直不起腰的“老华头”来了,就连那个从来不下地的白胡子一大把的“三公太”也来了。粮食的魅力,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体现得淋漓尽致。
稻穗是不能捎回家的,得交公。因此,我们往往都是打着拾稻穗的旗号混饭吃,而把主要的精力都化在挖泥鳅上。我们举着草弯儿,跟在人大人的屁股后面,看到稻田里出现了一个豌豆般大的洞孔,便开挖,末几,就挖出一条黑背黄腹红尾的泥鳅来。生产队没有规定泥鳅也要充公,我们是可以把它带回家里去的。
到了中午,负责煮饭的阿婶们就挑着饭桶菜桶和盆碗筷子送饭来了。开饭啰!她们撒开嗓子一声喊,大家立即像一阵风地刮了上去,放开肚皮尽情地吃。
事前,母亲对我说,你吃饭不可蛮吃,平时吃多少就吃多少,要是拼命吃,肚子会疼的。母亲给我盛了一碗饭,满满的,但没有其他人那样盛得尖。其他人的饭个个都盛得又满又尖的,整个碗成了梭形,碗面下是一碗饭,碗沿上又是尖尖的一碗饭,相当一碗顶两碗。对此,我感到阿妈很傻。但很快发现老华头的饭打得跟我差不多,我的心立刻就感到平衡多了。不料,顷后我又不平静了。那老华头平时呼吸像拉风箱,半死不活的,饭却吃得特别快。人家的饭尖才削平,他便开始盛第二碗了,而且盛得是又实又尖,端在手上很有崔嵬感,几乎把整个脸都遮住了。到后来,我才知道,老华头乃是生产队里的“饭桶王”,比一口气能喝十斤泉水的玉生叔还能吃。
最搞笑的是鼻涕狗。他阿妈辣椒婶负责送饭,她一上来就给鼻涕狗打了两大碗饭,盛了一瓷缸的红烧肉,令鼻涕狗一次玩命吃个够。那红烧肉放了很多的盐巴和酱油,颜色黄油油的很好看,但很咸。鼻涕狗把肚皮撑到最大限度,完成任务后就直打饱嗝,一腔盐巴味。他口里咸死了,便又到山溪喝了一通水,一回来,遂疼痛得躺在稻田里狂嚎打滚。他被送到县医院呆了半个月才回家,说是胃被撑破了。为了一顿饭,鼻涕狗差点送了小命。
这都是因为饥饿惹得祸。
到了晚上,母亲把家里都收拾好了,想起了我的生日,便拿下那只竹篮子,欲煮鸡蛋给我吃。她拿下篮子一看,怪了,一篮的鸡蛋和鹅蛋全不见了。
母亲自言自语道,难道是被山魈偷走了?
三
接下去,村子里连续几天又有好几户人家的东西都凭空消失了。很奇怪,贵重的东西都不要,全是鸡蛋。
于是,路廊槛的美人靠上就天天在说,村庄闹山魈了。可山魈是鬼精灵,像雾又像风,会隐身,既看不见,又逮不到。人们夜夜聚在一起瞎猜想,就生出了许多故事来。全村人都没见过山魈,就“半天云”玉生叔见过。他说,一天晚上他路过地主宫,只见一道红光从他眼前一闪,他定目一看,是一个穿红衣红鞋的大头娃娃,提着一篮子的鸡蛋在走。他正欲一个箭步上前捉拿,红光又是一闪,山魈不见了。
玉生叔是个牛皮客,大家谁也不相信他的鬼话。但话扯多了,人们便把山魈的疑点集中到“秧地鸭”和“豺狗”的身上。秧地鸭是村子里的头号浪荡子,也就是鼻涕狗的阿爸,他终日游手好闲的,有偷鸡摸狗的恶习。豺狗是我们的孩儿王,一个敢捅马蜂窝的顽主,身手比猴子还敏捷,他是旷野的儿子,狂野的很。
我把话传到母亲的耳朵,母亲说,没证没据,千万不可以乱讲,八成村里是真闹山魈了。她还对我说,今后你和弟弟不要到外面乱跑,那山魈是会偷娒儿的。
一天,母亲到镇上走了一趟。她回来后,捎回了一篮鸡蛋,其中还有五个大鹅蛋。我一看,那五个鹅蛋不就家里丢失的吗?
我有点欣喜若狂,问,阿妈,这鹅蛋怎么又回来了?
母亲瞧了我一眼,长叹了一口气,忖了一下跟我说,山魈跟我们闹着玩的,它今天给送回来了。
我说,你见到山魈了吗?它长得是否像个穿红衣裳的小孩?
母亲说,山魈怎么可能看得到,它会隐身的。
晚上,我跟着母亲去看望宝珠婶。宝珠婶住在村头的一幢旧木屋里,她是全村最贤惠、最漂亮的婶子。据说她是个外县的财主囡,会唱戏,长得花容月貌。年轻时,当地的一个恶霸看上了她,欲娶她当媳妇,她死活不同意,就嫁给了她的远房亲戚天斗叔。天斗叔是个篾匠,长年在外省闯荡。往年,天斗叔都会给家里定期寄钱。但这一年,天斗叔来信说,他吃香烟不小心把一爿竹山给烧了,就没给家里寄一分钱。她膝下有四个孩子,大山般沉重的担子全部压在她一个弱女子身上,身体垮了。
阿妈走进宝珠婶的家。宝珠婶头敷毛巾,正躺在竹床上呻吟。她见到母亲提着一篮子的鸡蛋,就泪流满面。说,阿嫂,你前天不是刚刚给红玉一篮鸡蛋,今天卖了给我抓药吗?你怎么又……
红玉是宝珠婶的长女,九岁了,她是全村公认的乖乖女。她在旁一听,就怯怯地看着母亲,脸上犹如喷了鸡血一样的红。
母亲把红玉拉到自己的身边,摸摸她的头,对宝珠婶说,是的是的,这一篮鸡蛋是我家的母鸡刚下的,让你䃼䃼身子。
我看到,红玉“哇”地一声扑在母亲的怀里痛哭了起来。
回家的路上,我问母亲,阿妈,红玉姐姐是山魈变的吗?
母亲拍了一下我的头,喝道,别瞎说,你红玉姐姐是个好囡儿。她喃喃道,哪来的山魈呀,都是被穷苦日子逼的。
天上,一月如钩。秋风,呜咽似泣。我在心里说,月亮呵,你快点圆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