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勇气(小说)
引子
“喂,是李先生吗?你上次想领养一个孩子,我们这里正好有一个,你夫妇现在来看看吧。”孤儿院院长打来电话。
我听到这个好消息,激动得像沸水里煮青蛙,腾腾跳了几下,热泪潸然。妻看到我这样扛不住激动,就问:“怎么啦?”
“没什么,你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去孤儿院。”
“哦。”妻子欲言又止,跑进房间化妆去了。
我呆呆地坐在原处,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机。
过了一会儿,妻出来了。
“走吧。”我说。
一
来到孤儿院,院长热情地请我们坐下。
“跟你们明说了吧。这是个可怜的小女孩,只有五岁,她爸爸妈妈感情不和,在阳台打斗中双双坠楼身亡,只留下一个年迈的奶奶。”
“对方家庭有什么条件没有?”妻子问。
“他们没有什么别的条件,就希望找一个对孩子好的家庭收养。你们夫妻俩的为人我是最了解的,所以就选中你们了。”
“我们想看看小女孩。”妻子和我异口同声地说。
“这个当然。”院长说。
于是院长带着我们进入了一个大型儿童活动室,这里有很多孩子,他们都在做各自的游戏,墙角里有一个小女孩静静地坐着,目光呆滞,一句话都没有。
“就是她吗?”我指着墙角里的那个小女孩问。
“李先生真是慧眼啊!就是她,不过她刚失去爸爸妈妈,一时情绪低落,不爱说话。但人长得还是挺水灵的。”
我仔细地看,小女孩皮肤嫩嫩的,白白的,小脸长长的,怎么越看越像她呢?迟疑了片刻。
“你若不要,我收做女儿了。她跟我女儿小时候真的很像。”院长打趣地说。
“难道她就是……”我的思绪被调动起来。
“你认识这个孩子吗?”
“不!她的妈妈叫什么?”我突然提高了嗓音。
“叫余雪梅,女儿叫倪恋海。”
我眨巴眨巴眼睛,不敢看这位慈祥的四十多岁的女院长。趁着她们没有注意,我偷偷地用衣角擦掉了眼泪。
“李大海,你怎么了?”妻子问。
“没什么,有点激动,我们总算有孩子了。”
“如果没有什么意见,明天我们请来小女孩的奶奶,三方当面签定收养协议。并报市民政部门申请、备案,通过审核后便可领回家。”
“好的。”妻子张若兰点点头,她先天性子宫缺陷,无法生育。这几年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是没有治好。医生说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夫妻俩像霜打的茄子,对生活彻底失去了信心。有一天,妻突然说:“咱们离婚吧。”
“那不好吧。我不离。”自从我心中的她结婚以后,我的心早已死了,就是离了又能怎样呢?何必多伤害一个无辜之人呢?
过了几天,妻子张若兰眼睛突然一亮,说:“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孩子。”
我欣喜地点点头,于是两个月前我就联系了王院长让她帮我留意着。
今天这个愿望即将实现,想不到是她的女儿,上天是怜悯我?还是在捉弄我?我是兴奋?还是酸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第二天,我和妻子签了领养协议,一周后我们顺利地通过了民政局的审核。倪恋海开始有点怕我们,在妻子温柔的声音感染下,在玩具、美食的诱惑下,她总算消除了戒心,同意跟我们一起回家。
二
看到她,我就想起了她娘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六年级,余雪梅十一二岁,从临村学校转到我们班,暂时住在她的外婆家。皮肤又嫩又白,白中透着红,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可是遇事一急或一紧张或一羞涩,脸就红得像红霞飞过一般。下课时男生们总喜欢多瞄她几眼,我也不例外。有时候上课时借老师往后走的机会也回头瞥她一眼,有一天她请假没来,这一天度日如年。
我每天忍受着痛苦的煎熬,有一天,放学的路上,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在心里痛骂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不好意思说出那三个字,但是那种感觉确实存在着,让我不能自拔。于是我想办法忘掉她,可是一闭眼就是她的影子。我陷入了逃避、面对,再逃避,再特别想面对的循环中。以致于情不自禁地学她写字,学她微笑,学她走路,把自己活活地变成了女生。
当然,这个心中的小秘密只有自己清楚,包括她在内都不能知道。有时我们四眼相对,如同闪电瞬间划过,一阵热血沸腾之后便羞赧地潇洒转身。
一个令人期待的日子终于来了。记得春游前一天,老师将同学们分成了10个小组,每个小组四人,老师竟然鬼使神差般地把她跟我分在了一组,这真是“癞蛤蟆掉进天鹅窝——美翻了”。
说实话,我在班上许多都是前三名,学习成绩前三名,身高在男生中倒数前三名,年龄顺数前三名,一年四季就穿两种衣服,有时看上去又脏又破,偶尔破布鞋里还能探出三根脚趾头来。每每在河边洗脸看到自己的样子就感到自惭形秽。
这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象着各种画面。我既想与她近距离地接触,又不敢面对面地与她说话。
第二天早上,同学们兴奋异常,早早地来到学校,每个小组分工明确,每组的两个男生分别带锅和碗,两个女生带点米、菜和作料等。老师让我们到江边野炊。
我背着一个重重的壳——铁锅,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大家看,黑蜗牛来了!”不知哪个同学这么一说,大家的眼睛齐刷刷朝这边看来,她也在其中,齐声大笑。我脆弱的自尊心一下子被摔得粉碎,真想即刻从他们面前消失。脸红得像烧熟的螃蟹,心里拔凉拔凉的,心情跌到了谷底,世界仿佛在我面前崩溃了。对于我的窘相,她也笑了,关键是她居然也站在了嘲笑者的行列中;对其他人,她言笑晏晏,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自然。
我躲在角落里悄悄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们的笑刺痛了我脆弱而敏感的神经,我恨他们,恨他们无情、自私。
一路上我心事重重地跟着同学们来到了目的地——长江之滨。这里在枯水季节一望无际,到处是茫茫的海滩,岸边是一排排柳树和白杨,旁边还有农民种的油菜。金黄的油菜花引来嗡嗡的小蜜蜂,一阵风吹来,花瓣缤纷,芳香迷人。
女生们开始架锅做饭,男生们负责捡柴禾,这里枯死的柳树枝还是挺多的,女生们系上了围裙煞有介事地当起了女主人,两个男生其中一个当男主人,另一个当孩子,女生也一样。我们一组的余雪梅自告奋勇地当起了女主人,扮演妻子兼妈妈的角色。那问题来了,谁来当丈夫兼爸爸角色呢?和我一组的男生虽然长得比我好看多了,不像我这么瘦弱,不管从哪方面讲,他都应该当男主人。可是他死活不干,我非常想当,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看出我真实的想法,所以也一再推辞。
“那这样,咱们抓阄!抓到谁就是谁,怎么样?”我提议。
“好。你写阄。”他说。
“写好了。你先抓。”我说。
“哈哈,不是!不是!”他欣喜若狂。
“啊?那就是我了!”我装作很为难的样子。悄悄地将自己那永远不想打开的阄丢掉了。
余雪梅弯下腰在不经意间捡起了它,我的心怦怦直跳,像是将要被逮住的小偷一般。不敢看她,但又忍不住不看,只见她嘴巴一张,马上又闭上了,随即微微一笑,泛着两个深深的小酒窝,活像两朵小梅花,随即将纸条丢到火里烧了,这要是让别人看到了岂不贻笑千年?那比当黑蜗牛严重多了。我暗自庆幸,仍不敢正视她,眼神在躲闪之中有意碰着她。
“饭好了,当家的,快把两个孩子叫回来吃饭啰!”余雪梅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一点都不感到害羞。
“好嘞!”在她的带动下,我也不再紧张,我学着爸爸平时喊话的样子,用双手捂成一个喇叭形,高喊着,“小勇、小乐,快回家吃饭啦——”声音又高又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别的组的同学都停下来学习我们,所有的目光似乎都聚焦在我和余雪梅的身上。
我突然觉得她有点不自在,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活像一朵红梅。
这时候班主任老师来了,表扬道:“不错,演得不错,这就是体验生活。”
今天大家都是开心的,我也是。不过经历了过山车似的体验。
毕业班的学习任务越来越重,渐渐地,忙碌中忘却了一切,专心学习。每当想起这件事,嘴角便露出甜甜的微笑,这种感觉是朦胧的,又是刻骨铭心的,泛着一种淡淡的酸甜之味。
三
本想,初中我们不会在一个班了,没想到又分到了一个班。我意外地成了班长,她成了学习委员。童音渐渐散去,身体和心理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她依然是那么白,那么娇嫩,可是更害羞了,没有以前活泼开朗。
这个班,小学的同学只有她一个,我成了班长,地位一下子提高了一大截,可是她成了学习委员,仍然胜我一筹。身边的女生不时向我投来敬慕的目光,但是我从来都拿不正眼看她们,唯独对她保持专注,有时专注得眼珠子都要流出来。
她经常红着脸莞尔一笑地转身离开,空气中似乎留下了淡淡的梅花的清香。
每次音乐老师让我发音乐“试卷”时(上面有简谱、歌词,大多唱的是革命歌曲,偶尔也有流行歌曲),走到她的身边时不禁一阵紧张、兴奋,故作镇静,可双手仍不停地颤抖,把一张“试卷”捻作了两张,飘了,抱歉地低头去捡,两头相撞,砰的一声响,蒙了,疼了,脸红了,大家笑了。脑袋上留下了疼痛的芳香,空气中仿佛弥漫着麝香的味道。她又羞又疼,眼睛里噙着泪水。
我只好用温柔的眼神去安慰她,她竟趴在桌了上呜呜地哭起来。我心乱如麻,剩下的“试卷”不知是怎么发完的。
“班长,我的呢。”最后一位同学,看着我空手站在他面前发愣,便问道。
我没有恍过神来,仍扭头盯着她的课桌,好朋友拉了我一把,指了指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张。
这一节音乐课,我什么都没有唱进去,人像掉了魂似的;她也没有张嘴唱歌。
第二天,我鼓起勇气写了一张小纸条让好友帮着递过去。上面写着:
对不起,昨天我不是故意的。
她没有回我,只是下课时看着我微微一笑,嘴角仍旧泛着小梅花。
三年的时间就这样在无数个眼神中,无数件小事度过。彼此,还是彼此,始终保持着朦胧的、纯洁的心灵沟通。
四
高中,我们都考进了同一所县重点高中,可是这次没有分在一个班。她在一班,我在二班,她成了学生会的干部,我仍然是班长。她能歌善舞,才艺出众;我除了学习好,一无是处。高考的压力让我摒弃了私心杂念,一心学习。除了她,我无视身边的女性——不过也仅限于与她讨论学习。
我们在学习上,经常交流,没有了少年时期的羞涩,变得落落大方。也不再轻易脸红,心中已无纤尘,相互鼓励,争取考上名牌大学。
三年的期待与努力,终于换来了一张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巧合的是,我们同时被A市师范大学录取,都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并且又分在了一个班。缘分已经“仁至义尽”,一次又一次地给我,可是我一次次都没有抓住。
大学里,她表现积极,能力强,才艺出众,很快就成了学生会的骨干之一,而我连个班干都不是了。家里寄来的生活费也得省着用,一块钱巴不得掰成两半用,我不想用父母含辛茹苦的钱拿来摆阔。每学期自己靠打点散工,挣点生活费,最后两千元怎么带来的,还怎么带回去。
我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她家经济条件好,父亲是个小企业家,母亲是事业单位编制。而我的父母全是农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经常有人请她吃饭、跳舞,学业勉强没有荒废。我们见面时只是出于礼貌性地尴尬一笑,再也没有了少年时期的刻骨铭心,我在她的眼里形同路人,甚至都不如,从她的眼神里,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鄙夷,我的身上似乎在散发着酸腐的味道。
大学的四年,她经常挂科,而我总是获得好成绩,进而得到奖学金。我们分别在向着不同的人生目标前进,她沉醉于交际之中,连一些社会名流都很熟稔,而我只认识书本,在文学的海洋里自我陶醉。
一转眼,大学毕业了。我回到乡下一所高中教书,她当上了县报社记者。所幸,她与大学时期的几任男朋友都分开了,从此不再有什么瓜葛。我心中那份微弱的亮光又重新燃起。
五
毕业以后,当上了老师的我,没有杂念,一心读书写作,从不考虑个人的婚姻大事,因为我心中的那点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
一个初夏的傍晚,迎着一抹夕阳,她居然来找我。我正在光着膀子、翘起了二郎腿,来一个葛优躺,嘴里正哼着一首酸诗。
她,仍是那么白,那么嫩,只是少了一丝童年的清纯,多了一点成熟。
“啊!”她推开宿舍门,看到了尴尬的一幕,马上捂起了眼睛。
“没事,没事,你稍等。”我马上胡乱地抓起衣服就穿上,“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她笑了笑,嘴角依然泛着小梅花,但是没有少年时期的青涩之美。
“我的大作家,又在吟诗啊!打算什么时候发表啊?”
“哪里,哪里,我是胡乱地写着玩的。外面的景色不错,咱们出去走走吧。”我说完,看了她一眼。
“好吧。”她开心一笑,两个小酒窝依旧卷得深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