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新】沙滩(散文)
一
白露沙滩浸绿湄,小舟舣岸尚依稀。
我居住的小城,有一条阔溪穿城而过,名泗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溪畔有一条用鹅卵石筑成的堤坝,叫孟潭栋。
据史载:小城原是一沙洲,泗溪流经苔湖头,分成南北两支,两支流水之间的那一片孤岛,便是现在小城的核心区域。孟潭栋未建时,每遇洪水,小城即成泽国,水患连连。清嘉庆年间,蜀人孟裕任大峃巡检司。孟公知况,遂捐俸倡议在南支分流口上筑堤截水,两流合一,从主河道流向飞云江。从此,小城水患根治。后人为感念孟公恩德,遂把此堤命名为“孟潭栋”,以示纪念。
孟潭栋全程长约二里许,沿着河道的流向自然而筑,犹如一条彩色的巨龙蜿蜒在溪边。
坝外,是开阔的沙滩。沙滩上,遍布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鹅卵石,长满高高矮矮、蓬蓬丛丛的溪棝树和芦苇茅草。临水处,一线赤色的溪沙,深深浅浅地倚着滩、偎着水,像五线谱般营造了一片非常柔美的景致。
坝内,是一片肥沃的沙地。那些沙地松软好耕作,一年四季菜花闹、麦苗青、稻花香、西瓜脆、甘蔗甜,从不闲着。沙地的边缘,便是鳞次栉比的民房了。
坝上,也不寂寞。那坝都是用恐龙蛋般的鹅卵石垒成的,留有天然的缝隙。溪风吹来了尘土,也送来了花草的种子。于是,那些缝隙窟窿就引来了许多鸟儿和野花的青睐,它们欢快地在那筑窝生长。春天一到,整条堤坝,就成了如锦的彩带。早起的农人荷把锄头走过坝顶下地劳作,暮归的老牛在牧童的歌声中悠然返栏。
我是于八六年到小城工作的。那时我刚从部队退伍,在县志办当临时工,租住在城隅的一斗室里,孤独寂寞。一旦有空,我就到溪畔的沙滩上看花开花谢,鱼聚鱼散,消解内心的落寞和惆怅。
我曾与一个喜欢吹小号的兄弟在沙滩上比试过甩石子。我投弹不远,最远纪录只有五十米。但从小我爱到故乡的柳溪边打水漂漂,练就了一手甩石子的好技艺。我站在溪滩上,捡起一颗园扁扁的小石子,助跑至水边,奋力一掷,石子如子弹般飞过翡翠般的溪面,落在对岸的沙滩上。不须丈量,这溪面足有八十米阔。我甩石子的距离,一般都保持在九十米左右,罕遇对手。
吹小号的兄弟叫凌,他是江苏溧阳人,在小城武警中队服役期间,与闹街上的一个姑娘恋爱了,退伍后遂与那个姑娘成了家,成了小城女婿。他自诩自己乃天生神力,见我长得清瘦,就嚷嚷着要与我比试。他拿起一颗小石子如龙卷风般奔到浅水里,大喝一声“嗨”,石子落在了对面的浅水里,“咚”地一声。他傻了,不用猜,他的水平也就是七十米左右的光景。他服了,请我到老街的北味餐馆炒了一盘年糕,喝了五瓶双鹿啤酒。
那时候,我俩经常到沙滩上去散步。我们从傍晚时分开始在堤坝上行走,看夕阳从水长长的西山坳里落下去,又观月牙儿从路迢迢的东山尖上升起来。我们从春天开始走,走过万物葳蕤的长夏,走过月色朦胧的中秋,又走过大雪纷飞的隆冬。
我说,这沙滩,真好。
他说,真好,这沙滩。
二
碧水沙滩,酷似一幅浓墨淡彩的水墨画,悬在我的脑海里永不褪色。
如今,这城,还是叫小城;这溪,还是叫泗溪。但城不再是从前的城,溪也不再是从前的溪了。往日的景象,就像溪里的那一群鱼儿,仿佛在变幻的时光里稍打了个盹,便随着一阵空濛的烟雨,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又是一个夏天汹汹而至。我和小号兄分明又是到泗溪畔漫步,却看不到一丝沙滩的影子。
想当年,泗溪流经苔湖街口地段时,有一个天然的瀑布。瀑布不高,却很宽,像一匹碧绸,挂在一道长长的红石梁上,泻玉溅珠,日夜轰鸣。瀑下,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叫“饭甑潭”。那里,景色清幽,潭深水凉,每年炎夏,总有人到那戏水。不过,也不时有“浪里白条”在那成为“潭底死条”。
离饭甑潭下游不远,有一处叫“三代桥”的景致。最老的桥,是一条矴步桥。那些一块块长方形的大青石,像一根根木桩,直条条地嵌竖在奔流的溪水里,见证了古人涉水的艰辛。其次是一座长达八孔的石板桥,把小城的交通往畅通的方向又推进了一步。再者就是一座公路桥,宛若一道长虹横架南北,从此急水滩头变通途。
我与小号兄到饭甑潭边去,多为夏夜。我们穿过小巷,走过阡陌,翻过堤坝,来到沙滩,坐在瀑布边放飞心情。
夏夜的沙滩如童话般迷人。溪潭边的岩石上,有人在垂钓。在漫天的星光下,会不时地看到他们的身影隐隐绰绰地在拉竿。不用问,从他们“嘿嘿”的笑声里,就知道他们又钓上了一条活蹦乱跳的桃花鱼,要是运气好,偶尔还会钓上一只大甲鱼来。澄清的浅水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摸螺蛳。泗溪里的螺蛳是绿壳的,味道特鲜美,用紫苏一煮,便是饭桌上的一道佳肴。还有些人,在溪弯的芦苇丛中放鱼篓、捕溪虾,鱼火点点,惊了一汀的鸥鹭在月下“嘎嘎”地飞……
那时候,小号兄的小号还吹得很次,“呜呜咽咽”的不着调,就像一婴儿在学哭。但他吹得很带劲,仿佛一门心思要跟那瀑布比肺活量。而今,他的小号已吹得非常专业了,却再也不愿到那里去吹高山流水和春江花月夜。因为,瀑布消失了,饭甑潭被杂石填平了,沙滩不见了。他是一个极讲究环境和氛围的人,就认瀑布为知音,现在是知音已去,他的小号吹与谁听。
此刻,一条柏油大道,像一个醉汉往水边一躺,从此便薰梅染柳,长卧不起。泗溪两岸,用精雕细琢的黄色花岗岩砌起了长城般的防洪大堤。一幢幢高楼支撑起一片片灯火,从坝内一直延伸至溪边。绚丽夺目的霓虹驱走了以往的沙地、孟潭栋和三代桥,以及沙滩上所有的红树、芳草、野花、鸥鹭和琳琅满目的鹅卵石。狭窄的河道里,逐级拦建起了四五道橡皮坝。橡皮坝内,流水不惊,波光粼粼,美名其曰:泗溪湖。湖畔建有环湖游步道,每夜,行人如蚁,有人在跑步,有人在遛狗散步,有人在亲水平台上跳鬼步舞。只是这湖或泄洪,或上游的天顶湖水库不放水,或橡皮坝漏气,隔三差五的时常干涸。干涸时,可见河道犹若铺了混泥土般一马平川,却不见鱼儿,也很少见到螺蛳。
伫立在辉煌的灯火下,怎么看这个城市,都不由地让人联想起一个整过容的艳妇,多了些雍容华丽,少了清纯自然。
呵,这就是我居住的城市,它就这样在岁月的沧桑中悄然改头换面了。这副容颜,让我感到既新奇又陌生,既感动又心酸,真个是让我欢喜让我忧。
三
河流是城市的母亲。
沙滩是什么?
汉语词典云:沙滩乃指由沙子堆积形成的沿水边的陆地或水中高出水面的平地。但凡是沙滩,多为景美趣浓之地。李白曰:醉歌惊白鹭,半夜起沙滩。李清照词: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归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河道是用来载水的。它的主人是雨水,鸥鹭鱼虾龟蟹是它的朋友。沙滩不是河流的邻居,而是它的后花园和梦中的伊甸园。
不知咋的,现在,每每见到那些处于原生态的溪流沙滩,都会让我联想起那些小桥流水旁的农家小院。我老是把那溪流喻为是房屋,而沙滩则是门前的小院。房子是用来住人的。院子是用来憩息休闲的,可种花植树,搭棚栽瓜。宾客盈门了,随便来多少,在院子里摆上几桌,把酒言欢,是何等的惬意。少了院子的农家,是闭仄的,没有诗情画意。
失去沙滩的溪流,亦如是。
就像大海。白浪、沙滩、椰林,这是大海之滨最诱人的景象。如果大海没有金色的海湾、银色的沙滩,没有椰林逐夕阳,光有嶙峋的礁石,拍岸的惊涛,大海就不值得人们如此留恋,生长出那么多浪漫的故事。
磨吻鹰鹯莫相害,白鸥鸿鹤满沙滩。
沙滩是一幅画,是一首诗,更是一支歌。泗溪的沙滩上,曾留下我青春的迷茫,奋斗的心曲,也留下了我人生之中那个在风中飘来飘去的梦。
现在,不见溪汀再有蒹葭苍苍,野花簇簇;更无晚风送牧笛,碧浪逐沙滩。沙滩消失了,怪谁?
我想,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过去,我们到沙滩上漫步,快活得像条在清水中的石斑鱼。现在,我们到泗溪湖畔踯躅,忧伤得像只伤痕累累的鸟。因为,我们不再年轻,不再单纯。成长,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其实,溪流也像一个人,城市也像一个人。它们也在成长,付出代价,亦然必须。
泗溪是跟着小城长大的。它呱呱坠地的时候,纯洁得像个婴儿,别说是它身上流淌的血液,即便是它的眼泪和尿都是甜的。小时候的小城,也是清纯的,就像曾经卧伏在泗溪碧波之上的那一条矴步桥,那一座古老的石板桥,一尘不染,清新淡雅;就像沙滩上的一颗颗鹅卵石、一丛丛水团花和岸边的一株株水柳,洁来洁去,芳菲多姿。
但是,既然是像人,城市总归要长大。只是这些年来,天公作美,风调雨顺,这城市长得太快了,稍不留神,就疯狂地长成了一个又高又大的胖子。它用肥硕的身躯,挤走了沙滩,挤走了两岸的莺飞草长、鸟语花香,把泗溪整容成了一个脂粉味很浓的丽人。
沙滩,深埋在城市的地下哭泣;流水,带走光阴的故事,不仅改变了我和小号兄两个人,也改变了一个城市清纯的容颜。
沙滩、红树、白鸟、鱼虾,这一切都成为了昨天。昨天,已经衰老,已经遥远,而且一去不复返了。
现今,这城市还在疯长,它又伸出一双又大双壮的长腿,往城郊的青山上铺展开来。照此态势,也许在不久的将来,那些宛如碧玉簪般的青山也会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哦,沙滩不再,但愿青山长在。
赞(/≧▽≦/),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