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张楚还账记(小说)
还账记
1.
四月份,新冠疫情在中国已基本控制住,可张楚的债务却控制不住了。
房贷、车贷、孩子去年三个兴趣班拖欠的年费,春节以来三个月的基本生活支出接踵而至。屋漏偏逢连夜雨,过年以来张楚月度奖金停发,妻子杜鹃的小商品生意全面停摆,家庭收入一下子减少大半。
把账单翻来覆去算了几遍,再减去两口子手头和银行、电子账户的余额,整整9K块钱的缺口。还款期限一天近似一天,象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得张楚喘不上气来。
正愁得不行不行,手机短信息提示音又来了。如今他已经不敢看短信,除了疫情通报就是账单到期提醒,一下一下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眼下,他连话费都交不起了。
可又怕耽误了有用信息,还是无可奈何地扫了一眼标题,“我槽”,张楚不禁吐出一句国骂,保险账单到期信息第二次提醒又来了。4K块商业保险账单,已经拖了两个月,这个月是最后期限。
这还是多年前杜鹃做保险销售员时,为了完成当月业务量给张楚买的。张楚社保、公积金俱全,本不想买这个叫作“鸿生”的储蓄生息类保险,每年无端地多出一笔支出,期限竟然长达30年,甚至不知道能否活那么久。
这份保险已经买了11年,弃坑是不大现实的。可逾期不缴纳需要补办一系列手续,麻烦得紧。
账单本已让他仰天兴叹,如今再加上这个四千元的保单,一万三千元即将到期的债务,张楚仿佛陷进了寒冬腊月,一点感觉不到季春的气息。
2.
张楚的岳母今年70岁,身大体胖,心直口快,稍稍有些高血压。年前从威海来青岛小住,本想春节后回去,新冠爆发后,回威海短期内是不可能了。这一住就是四个月,难免就会出点事。
五年前,张楚的老丈人心肌隔塞过世,老太太一个人过,为了领低保,把以前的家底十几万存款都交给杜鹃保管。没曾想家贼难防,杜鹃做生意挪用了一部分,平时家里用急,孩子小武生病住院也断断续续用点,几年间,不知不觉只剩下两千块了。
前段时间杜鹃的弟弟买房用钱,老太太答应把钱都给儿子,这才漏了馅。老太太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可闺女是亲生的亲生的,有什么办法?杜鹃马大哈,被娘骂得狗血喷头,还格格笑个不停。倒是家弟不依不饶,姐弟俩一度老死不相往来。
老太太过了一辈子紧巴日子,如今这最后的棺材本也被亲生闺女败个精光,虽说杜鹃答应一定还上,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指望花钱大手大脚的闺女和女婿还账,有生之年基本无望了。
闺女再不对,老太太说不出啥,也不舍得再多说,至少钱花在了闺女和外孙身上,比打水漂强些。可一辈子的积蓄没了,老太太心里过不去,只能迁怒于女婿。
张楚要是有本事,挣得多,还会败坏自己的养老钱?闺女跟着这个窝囊废,也没过几天好日子。想想这些,老太太便不时唉声叹气,夜里睡不踏实,高血压也有加重的迹象。
闺女还是心疼娘,见老太太这个状态,忙用张楚的社保卡买了六味地黄丸、丹参滴丸、阿胶,一是应急,再一个想给老娘调理调理。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杜鹃买丹参滴丸还是很有前瞻眼光滴。
3.
张楚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晨六点准时起床。起来后,长长地放一泡水,身心俱爽。能每天第一个使用卫生间,很自我地独处一会,是他喜欢起早诸多原因中最重要的一个。
放过水,站在马桶前来个拉伸,接着左右腿交替做“金鸡独立”,提振肾气,元气满满的一天就算真正开始了。
由于最近手头紧,张楚的一次性剃须刀已经用了两个多月,每次刮胡子,都得用大力气来回拉锯,就象农村杀猪,用粗刀片子咔嚓咔嚓褪猪毛一样。即便肱二头肌累得发酸,刮得还是很不彻底,摸起来依然杂草丛生。
张楚把自己的生活用度降到最低水准,一瓶十几块的大宝用一个冬天。时间不等人,得抓紧上班去,张楚放下剃刀,将大宝护肤霜挤到手心,两手摩擦,摊匀了,抹在刚刮过的下巴和上唇上,就匆匆踏上上班的路。
作为公司资深管理人员,张楚独享一间办公室。每天进门、落座、开机、泡茶,接着浏览新闻。搜狐、凤凰网、头条挨个看过去,内容大同小异,仍旧看得津津有味。同一条新闻看了五六次以后,实在没得看了,只好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公司的裁员计划终于完成,一大批员工同外包业务一起被甩锅,尽管赔偿了一些银子,不过和年度人力资源费用比起来,和长远发展比起来,算是大大地减负了。
张楚浏览着长长的名单,心里却盼望着自己也能出现在外包人员名单中,尽管那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
他想换份工作,公司薪资制度太不合理,晋升没有希望,新聘用的硕博研究生,刚入职工资就比张楚这样工龄20年的老鸟挣得多,这让老家伙们情何以堪?
春节前,公司放出风来,今年有年终奖,这比往常发点食用油、大米、电影卡可有盼头了。可春天快过去了,年终奖呢?有了这个奖,还能还一部分债,减轻点负担,看来天上掉馅饼的事确实不能指望。言而无信的公司,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想走就要行动。不管能不能打到枣,有一竿没一竿的先搂两下,张楚便往各求职网站投放了简历。投出后,前后算起来不过才几个月而已,却是跨了年。两年竟然只收到两个offer,看那条件,还不如现在的待遇好。
46岁,还想找工作,难啊!在求职网站游荡一番,心灰意冷,他默默关闭了页面,很久没有再刷新简历。
4.
张楚单位离家近,中午下了班,又刷了一会新闻和短视频,感觉差不多饭快做得了,就慢腾腾赶回家吃中饭。
这段时间,岳母帮着做饭,杜鹃带着小武上网课,张楚悠哉游哉,倒是比较轻松。
进了家,放好口罩,洗手,饭还没有端上来,便坐在沙发上又开始刷手机。
老太太看着这个油瓶不扶的甩手大将军就有气,一边拾掇桌子、端盘子、递碗,一边对着小武大声炸呼,“吃饭了!”
张楚正沉浸在手机中,被这炸雷一样的吆喝吓了一跳,感觉老太太似有弦外之意,可能对女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做派很不满意!便连忙站起身来,往餐厅走去,想帮着拾掇拾掇,缓解一下老太太的怒火。
那天是个阴天,室内光线有些暗,老岳母眼神不好,张楚担心老人家看不清,便打开了灯。
“大白天还用开灯?一点不知道省电,能吃到鼻子里去?!”老太太瞪着女婿,嗓门很大地质问。
多年来,尽管老太太对张楚不是很满意,好在相互尊重,大面上还过得去,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架。
张楚是个很爱面子,脸皮子薄的人,突然被岳母这样误解和训斥抢白,血往头上腾地涌上来,脸一下子通红,便啪一声关上灯,回卧室去了。
餐厅里,老太太、杜鹃、小武开始吃饭,交谈声似乎和往常一样,可是张楚清楚地闻到了一股火药味,隐隐约约听到杜鹃随声附和了老太太一句,“真是的,什么人啊!”
过了一会,七岁的小武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捏着馒头跑进来,“爸爸,去吃饭了。”
“你们先吃吧,我不饿。”一边言不由衷无力地掩饰着不快,一边催促儿子快回餐桌。
小武和爸爸平时关系非常亲密,对爸爸说话相当豪橫。而对张楚来说,他最好的朋友就是儿子。
只见小武把馒头放到夹筷子的手中,腾出小手来,对着爸爸的屁股就是一巴掌,“你给我吃饭去!”
5.
小武究竟还是没请动爸爸,彳亍地回到了餐桌,张楚一个人孤单地站在卧室里,望着天花板生闷气。
这情景仿佛回到了童年、少年,他经常这样与爹妈、与兄弟姐妹一生气就躲起来仰望星空,怄气不吃饭。如今的他已经快知天命,还是这样幼稚。张楚为自己的可笑感到悲哀,几十年没有一点进步啊!
这时,老太太弓着胖大的腰,气呼呼地走进来。皱纹密布的嘴唇因为生气而抖动着,一头花白的枯发,昏黄的眼珠,老太太直视着张楚,怒道:
“就因为我说了你一句,就给我老太婆撂脸子不吃饭?”
“快五十岁的人了,你干得这是五十岁的人事?”
老太太看来要大闹一场,张楚感觉事态严重了,盼望杜鹃进来调停一下,可娘俩一点动静也没有,似乎有意回避。
“你以为我老太婆吃恁家靠恁家了?一个月挣那几个臭钱!你还牛逼得不行哩?!”
“俺闺女跟着你天天算计着花钱,买个衣服都去人民商场挑最便宜的,你还牛得不行?!”
张楚最讨厌别人说他挣钱少,平时因为这事没少和杜鹃怄气,娘俩一个样,老太太也专门戳伤口!他有些出离愤怒,可依然保持清醒,一句话不说,避免和老太太对垒。
“你把我那12万还给我,俺接着就走,再也不上恁这个门,不呆恁家受这个龟孙气,你现在就给我弄钱去!”
这句话把张楚镇住了,也彻底伤了张楚的心,觉得自己的咽喉一下子被人扼住了。
杜鹃终于走过来,“你这是干嘛我的娘来,你叫他现在拿钱,他也拿不出来唉……”杜鹃一边说一边抹着泪,小武跟在后面惊得张着嘴,看看这个,瞧瞧那个。
没想到老太太转过头,又对着杜鹃说了句张楚一辈子无法原谅的话:
“看着就不是好人!你还呆青岛干嘛?要是我早回威海了,哪里找不着这样的货?你非跑这里来?”
张楚如雷轰顶,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当着女婿面劝闺女离婚的人。
6.
回去上班的路上,张楚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想办法把老太太的钱还上,以后再也不想看到那个可恶的老太婆!
接着,他又掏出手机,把“岳母”这个联系人拉入了黑名单!
下午的工作突然很忙,驻地正府要在公司南面的山上建山体公园,特来与公司接洽,通报有关情况,联系合作事宜。
双方都戴着口罩,隔着巨大的会议桌对话。声音经口罩阻隔变向,透着一股怪怪的隔膜感。这怪异的隔离疏远感让张楚又想起中午受的气,不禁有些魂不守舍。
下午下了班,张楚照例在办公室磨蹭游戏,尽量晚回去,可以少干点家务,少陪孩子玩会,当然,也可以少看到那个可恶的老太婆。
正浏览着那部看了十几遍的电视剧,杜鹃的电话来了,听筒里却是小武的声音,“爸爸你快回来,回来和我一起玩方块世界!快点,立刻,马上!”
“好,好,爸爸马上走。”对孩子的要求,张楚一般是不会怠慢的,这世界上,就孩子算真正的贴心人,要再把孩子的心搞丢了,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他连忙收拾桌子、关机,关窗、关灯、关空调,锁门,戴上口罩走了。
进了家,就听到老太太在她的房间不断打嗝,一会一会地去卫生间呕吐,吓得杜鹃连忙抹着泪拿出丹参滴丸,给老太太含服。
张楚一看这阵势,明白了,这明明是被自己气得啊。也吓坏了,要是老太婆在这里出点事,自己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一边吃着娘仨给留的还温乎的晚饭,一边做思想斗争,该怎办?要不要低头认个错?可是自己确实没啥错啊?
疫情所限,老太太一时半会走不了,一个屋檐下,以后还免不了一个锅里搅勺子,不说个软话,以后还怎么一起过?再僵持下去,杜鹃也不答应啊。
那一万三还没还上,老太太知道估计又得骂自己“挣那几个臭钱还牛逼得不行”,张楚可实在受不了这种数落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后方稳住,把这一万三先还上,那十几万以后再说。
正思忖,杜鹃过来给老太太倒热水。张楚横了横心,放下碗筷,抢过杯子,给老太太端了过去:
“妈,您喝水。”
“不喝!”老太太没有看张楚,只是向张楚伸出一个拒绝的手势,音调却缓了下来。
张楚把水杯小心翼翼地放在老太太面前,顺便给老人盖了盖被子,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见证奇迹,老太太的嗝很快神奇地消失,也不再呕吐了。
7.
“给大哥借一借吧?”晚上,两口子上了床,杜鹃提醒道。
张楚的大哥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在广州某大学任教,职称是教授,已经出了几十本专业著作,还兼着博士生导师。
他的那些书往家拿过,张楚翻了翻,都是经济学和数论,和天书一样,基本就是另一个世界。
老大坚持不婚主义,今年56岁了,竟然还没有结婚生子。不过爹妈去年去广州游玩,老妈说老大屋里有女人的衣服和鞋子,应该是有同居对象的,估计听说两位老人要来,回避了。
听说老大月薪三万,虽说大城市生活成本高,但孬好是个高知、中产,生活应该比较宽裕吧。
张楚和大哥平时是不来往的,对老大的情况了解甚少,了了的信息都是从老妈和二姐那里听来的。哥俩不和睦有很多原因,直接的原因是大哥曾经打过张楚。
那时张楚只有七八岁,家里来了客人,爹妈都去地里干活了,大哥陪着客人说话,安排小弟去烧水倒茶。
想着还要烧豆子糊糊,张楚灵机一动,便往锅里洒了一把石碾压好的黄豆瓣,一举两得,多好?
那时候用棉花秸、玉米秸烧锅,烧得很慢,大哥等不及,往厨房跑了好几次。终于烧开了,大哥揭开锅,准备往暖壶灌水,却看到豆瓣翻滚,一锅浑汤。老大二话不说,照着张楚就是个大耳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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