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蓑衣,外公和牛(散文)
一
蓑衣,可为衣,以御雨,谓之蓑衣,笼统称之为雨衣。
提起蓑衣,大家脑海里肯定不约而同地跳出唐代张志和的诗句:“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首诗给人呈现了唯美温情的画面,也饱含了闲散逍遥的心境。即使在现代,遇雨,也真想披一件蓑衣,穿行雨幕,做一个雨中人。
在我记忆里,不管是晴或雨,只要外公没有啥事,便要带上蓑衣,牵上牛儿,慢悠悠上山,找上一处草色丰盈的地方,做起“放牛娃”,一个“娃”字,可能可以一下子唤起他的年轻心态。那时外公会说,有蓑衣在侧,无论遇到刮风或下雨,秋寒或腊月,我都不怕。因为蓑衣不仅挡风遮雨,还可以御寒保暖。他还说,如果天气晴好,可以把蓑衣摊在地上作为垫子躺上一觉。在他的生命里,好似除了蓑衣也就剩那头视为生命的黄牛了。他总是和着蓑衣蹲坐在树底,“吧嗒”地抽着自制旱烟,眼神深邃地望着牛儿悠闲地吃着草儿。那时,我读不懂他在望什么,但可以说,外公不经意间走进了众多以牛为题材的诗里,蓑衣,外公和牛,点缀了山水,外公一头是牛,一肩是蓑衣,挑起的是歌诗的情绪。
二
江南的阳春三月,并不是所有的春雨都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般的美妙,也时不时会来一个“风卷江湖雨暗村,四时声作海涛翻”的局面,不是诡异,是别致的格局,这是我喜欢江南雨的一个理由。而这个季节,正是庄稼人“春争日,夏争时”的黄金时节,为不违误农时,庄稼人常常披着蓑衣在农田里冒雨劳作,“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那是常有的事。有一个画面像电影镜头一样,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让我终生难忘。
是一个初春的日子,一道刺眼的闪电,一声清脆的霹雳,紧跟着下起了瓢泼大雨,密密麻麻,像断了线的珠子,又宛如缥缈的白纱,在天与地之间飘舞着,凶猛地击打着大地、房屋与树木,厉声戾气,弹奏出惊动人心的乐章,广袤的田地成了水的迷茫世界。我倚在家门口的走廊上,紧锁双眉,用眼穿过这白茫茫的雨雾,看见外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右手扶犁,左手持鞭,依然在如带的梯田里赶着牛儿,一步步地艰难前行。他并不发急,似乎是以最慢的节奏跟风雨较劲。一阵风吹来,雨点斜打在外公的斗笠上,斗笠在风雨中来回倾斜,偶尔挡着外公耕作的视线,外公总要时不时地抽出手来,扶正斗笠。他是跟风雨这孩子厮磨呢。披在外公身上的那件用棕榈皮编织的厚厚的蓑衣,像一位忠实的卫士,任凭风雨翻飞,还是紧紧地贴在外公的前胸后背,为外公抵挡风雨。雨水顺着蓑衣美丽棱角花纹缓缓流下,滴滴答答,跌落在水田里,这是“大珠小珠落水田”的境界,超越了《琵琶行》的逼仄意境。前面拉着犁的牛儿,低着头,哼哧哼哧地,垂目注视着田野,庞大的身躯在雨中尽力往前倾,四条腿用力往后蹬……诗曰“老牛亦解韶光贵,不等扬鞭自奋蹄”,牛儿真的是听话,越是听话,人们越是可怜它。
“斜风细雨不须归”,那时我不懂,为什么在这样的瓢泼大雨里,外公也不须归?抢占农时,雨中劳作,也是一种享受吧;或许是心中固有的那份信念的与希翼,用辛苦汗水为大地着色,遥想着秋季收成,想必外公的心底都是微笑吧。在后来我长大的日子,我慢慢明白农谚里的那句“春争日,夏争时”的真正含义。农夫在雨中更来劲,我想其中应该含有欣喜一场知性知意春雨的情结吧。
三
当四幕渐合之际,外公牵着牛儿在雨雾中,踩着坑坑洼洼积满泥水的田间小路,回到了村口,外公已经没有“身骑牛背笛身响”的孩童调皮劲儿了,只有“日暮带雨归”的疲惫。这样的疲惫,在外公心中就是喝一碗米酒后的沉醉。有一幕更让人出乎意料的事,不可思议。那件厚重温暖、为人遮风挡雨的蓑衣,不在外公身上穿着了,却披在了牛儿的背上。我心想,牛儿是牛,不是人,如果这头牛有人的感性,它一定会受宠若惊,或是欣喜若狂,因为它此时的待遇就像不是太子却穿上了龙袍。能不受宠若惊?能不欣喜若狂吗?如果是我,一定会连蹦带跳呀。外公全身上下湿得透亮,衣服贴在了肉身。我一边默默地心疼着外公,心里一边带有几分“讽刺”的想法:外公头上的那顶斗笠,是牛儿戴不上,如果牛儿长了一个跟人模样的头,估计外公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头上的那顶斗笠也会戴在牛儿的头上。在雨中,外公默默地跟在牛的后面,一句催促的吆喝声也没有。这种爱是渗透在人与牛可以互相无语的理解里,我不懂得,外公懂得。
到家了,外公不是忙着自己换衣洗刷,而是把牛安顿到通风透气,干燥温暖的地方,然后慌忙地走进厨房,在上好的淘米水里加上一勺食盐,添上一瓢米糠,又匆忙在门背后拿起一个竹筒。其实,这个竹筒是外公刚买回这头牛儿时,就为牛儿准备好的“酒樽”,他用柴刀在竹筒口削了一个尖嘴,其貌就像古代青铜酒樽。外公迈着大步来到酒坛旁,倒满了一“酒樽”,少说也有上斤数的米酒,一手端着“酒樽”,一手提着淘米水,往牛儿的方向走去。牛儿也心有灵犀,早就朝着外公来的方向眺望,当外公快靠近牛儿时,牛儿早已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外公放下苷水桶,牛儿一饮而尽,抬起了牛头,伸出长长的舌头,一边来回舔着厚厚的略显粗糙的嘴唇,一边把头凑向外公的“酒樽”。外公摸了摸牛头,对着牛儿慈祥地说道:“不着急,是你的。”说完,一只手提起牛鼻子,另一只手把“酒樽”里的酒灌进了牛儿嘴里。牛儿吃饱喝足了,那双铜铃一般大的眼睛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笨拙地伸出牛头,在外公潮湿的裤腿上靠了靠,亲热得很,仿佛在撒娇,也仿佛是在提醒外公赶快去换衣服。每当这时,外公总是摸着牛头,跟牛儿“互动”一番,才回到家里收拾自己“不堪入目”的一身。无情未必大丈夫,外公的情倾给了他的牛,牛是他的有一个孩子,所以外公总是温柔的,看不到他有一点点脾气。
四
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外公喝的酒,是靠家里匀出一丘田种上糯谷,到秋后自己酿出的米酒。通常情况下刚好够外公喝上一整年,如果给牛喝了,就意味着外公的酒“青黄不接”。我的外公,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他可以一日三顿不吃饭,不可一餐没有酒。外公是一个有极大酒瘾的人,可他为了给牛喝上酒,强忍了因为没有酒喝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因为外公略懂中医,知道米酒富含维生素、葡萄糖、氨基酸等有效营养成分,饭后能够开胃提神,且有健脾养胃,舒筋活血,祛风除湿,促进血液循环的作用。每一次耕地回来,外公总不忘打上一樽糯米酒,犒劳一下牛儿,外公把中医这一套用在了牛的身上。外公说:“人,干活累了,想喝点酒解解乏,提提神,何况牛呢。”跟余华小说《活着》里的富贵所说的几乎没啥区别,“有时候,也要偷懒,可人也常常偷懒,就不要说是牛了。”那时候,我总是费解,常言道,做狗看家,做牛耕田,哪头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牛吃草挤出来的是牛奶,没有听说牛喝酒,挤出来的是牛奶。但外公总是将牛当他的伙伴对待,这种尊重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但外公就这样固执地做。
如果不是春播赶得急,外公绝对舍不得对牛下如此“狠劲”。可以说,他比余华小说《活着》里的主人公富贵更珍惜牛。宋代王安石《耕牛》的诗句,最初我是在外公这里学会的,外公经常唠叨着“朝耕及露下,暮耕连月出。自无一毛利,主有千箱实”。可能他就会这一首最朴素的诗,诗可以喊出他的痛。
因为牛事,我的小舅舅可没少挨我外公的“骂”。那时小舅舅还小,在读小学低年级,每天放学回家,外公必须交代小舅舅去山上放牛。如果某天,外公发现牛儿的肚子有点瘪,小舅舅定会遭到外公的臭骂,外公瞪着一双像牛一样的眼睛,大发雷霆地怪罪小舅舅贪玩了,没牵到草色丰盈的地方去照看。那时的舅舅还不是很懂事,心里敢恨不敢怒,总是偷偷地嘟囔着——牛儿是你亲生儿子,我不是。
外公的所作所为,也许有人会觉得可笑,甚至觉得外公有那么一点傻气。今日的我看来,外公是最敬畏地球上一切生命的人。敬畏生命,所谓美好的心灵,就是有体贴万物的心,能温柔对待一草一木。他不仅仅是因为有怜悯之心,他更懂得因为牛的命运,与家庭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人们常常将自己周围的“环境”当作一种免费的商品,任意地糟蹋而不知加以珍惜,甚至把它们看作只是我们征服的对象,甚至把其它生物看作仅仅是我们的美味佳肴,不可能是与我们人类有平等的生命。今日,我们是否应该重新审视?我的外公,他不会讲这样的大道理,但他懂得,在心底,从来不说。
五
随着国家工业化的兴起,农业的机械化,各种便捷、美观的雨具出现,蓑衣和牛同时失去了原来的使用价值,早已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于今天年轻人来说,已经显得古老而遥远。在我提笔写作“蓑衣,外公和牛”时,我无意间问一嘴坐在我身旁写作业的女儿。
“你知道蓑衣是什么吗?”
“知道呀,我看过,上次到东固研学时,那墙上挂了一件,有字标明‘蓑衣’二字。”女儿很轻松地答道。
我隐隐地感觉到“蓑衣”已经符号化了。在我若无所思之际,女儿把头凑过来,看了一眼我写的文字,不解地问:“蓑衣不是钓鱼用的吗?怎么跟外公和牛扯上关系了?”女儿的问话,让我啼笑皆非,但想想和我当年与外公的那段对话是何其相似呀,虽然内容不同,意思不同,但那种幼稚与浅显意识是一样的。
外公老屋的正厅墙角边一直挂着那件蓑衣,小时候的我不懂事,曾经好奇地问。
“外公,那蓑衣怎么还挂那里,现在都有塑料雨衣了……”
外公望了望我。只笑不答。
“你看,上面落满了灰尘,扔掉哩。”我看外公只笑不答,便追加了一句。
当外公再次望我的时候,他的笑容收敛了,神色变得异常凝重,他缓缓地转过头去,慢慢地取下蓑衣,一边深情地拍打着上面的灰尘,一边像是在回答我的问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妹仔,你晓得什么——”
外公说晓得什么时,把“么”的音拉得好长好长。拍打完蓑衣后,把蓑衣挂在太阳底下翻晒,并且在蓑衣旁静静地呆立,深情地凝视,手缓缓地,不停地,抚摸着那件已经褪了色的褐色蓑衣,像是在与一位老友做深情的促膝长谈。
今日的我再次回想起与外公的那段简单对话,忍不住汗颜,当时外公对这用棕桐皮一针一线编织而成的蓑衣是一份怎样的深情,岂是我这黄口小儿能懂其意?那一草一编,都是美好的愿景,是温暖的呵护啊!
一幅幅朦胧迷醉的烟雨江南图里,不能没有外公的影子,我这样诗意地想着。
此时,我以平实的文字,将那些沉滞苦涩之味的生活诉诸笔端,满足着我重新审视蓑衣美的欲望。外公身穿一蓑衣,手持一筒糯米酒,扬鞭驱赶一头牛,肩扛一把闪亮的犁,是这幅画里的经典,我想在孩子们的脑海里重新刻下一幅真实的印记。
头戴斗笠,肩披蓑衣,手牵黄牛,在烟雨风尘里,外公还活在我的眼前,如诗,若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