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的道路像一条河流。
　　 我在这条河流上走了很久。从清晨开始出发，就风雨兼程马不停蹄地走着，一直走到彩霞满天的黄昏。蓦然回首，发现自己走来走去，怎么老是在逆流而上，这让我觉得很忧伤。
　　 人生的方向是自己选择的，我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逆流而上。逆流而上，这路就走得很辛苦，走得很孤独，走得很无奈。现在，除了练就一副健壮的体魄，便一无所有。但我从来没抱怨过命运。因为，这是我自己最初的选择，就像对待初恋的情人一样，没有什么值得可遗憾和后悔的。
　　 一路走来，我遇到了不少顺流而下的人。他们或像侠客般立在木伐上，青衫飘飘；或像书生般坐在竹排中，吟诗朗朗；或像老爷般躺在彩舟里，丝竹声声。转瞬间，轻舟就已过万重山。现在他们多数已经顺利到达了下游城市的灯火阑珊处，大多已经功成名就，日子过得红了灯又绿了酒。不羡慕是不现实的，但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他们真傻，留下两岸啼不住的猿声让我独享。我以为这样很好，就一个人朝着山重水复的前方跋涉，像一匹来自北方的孤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上，任凄厉的北风吹过，任漫漫的风沙掠过，我很享受这种孤独凄凉的美。
　　 逆流而上，这条路真的不好走，人活得很累。但习惯了，就不再感到老天兮欠了我多少人情。我对自己说，别人的天堂不是我的远方。我的远方到底在哪里？我认定自己的目的地在河流的上游。这是攀登者的姿态，我崇拜这种犹如壁虎爬墙般的造型。因此，我不敢分散精力，无暇与爱唱歌的人对歌，与爱喝酒的人对饮，与爱吹牛的人对吹，甚至来不及与路过的人们挥手致意。为此，有人就说我孤傲、清高。我听了，一点也不生气，我喜欢孤傲和清高这两个词，认为这是在赞美我，我就是这样与众不同。
　　 在我精疲力尽的时候，曾经有不少好心人劝我回头，叫我顺水推舟，随波逐流。我感谢了他们的好意，但婉言拒绝了，因为，选择和岁月是不好回头的。
　　 那么，就继续逆流而上吧。
　　
　　 二
　　 那一天中午，我来到了一条长长的急水险滩前面。
　　 水很急，仿佛是几条并排的苍龙要赶赴东海龙宫召开紧急会议一样，势如奔雷。滩很险，竽笙似的石笋激浪惊涛，声若虎吼。
　　 我犹豫了。恍惚间，我似乎听到那滩水朝我发出声声警告：你不要妄想从此经过，你会粉身碎骨的。我胆怯了，遂欲另辟蹊径，绕道前行。正在忐忑徘徊之际，我被一幅油画般的景象震撼了。
　　 在被烈日炙烤得焦黄冒烟的河岸上，一个裸臂赤足、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纤夫，拖着沉重的脚步，拉着满载的货船，在吐着三味真火的太阳底下，把身子绷成一张满弓，强力地往滩上拉纤。那是一个胡须雪白的老者，他孤单一人，肤若紫铜，眼睛深陷，鼓凸的筋络像蚯蚓一样爬满全身，坚毅不屈的面孔透出饱经风霜的智慧。
　　 他看到我，松开了紧皱的眉头，朝我呼喊，喂！小兄弟，来帮我一把。
　　 我愣了一下，没回答。
　　 他提高了语调，喂！我叫你哪！
　　 原来他是在叫我，难得哦！他也是一个逆流而上的人，我终于遇到志同道合的人了。我当时感动极了，立马蹚到老者的身边，勒紧扛在肩上的纤绳，嗨呀嗨呀地喊起拉纤的号子，一步一挪地将货船往滩上拖。很快，我的双脚就被河滩上的石尖扎开了口子，肩膀被纤绳勒得血肉模糊，汗水把全身流成了一条盐份十足的河流。
　　 老者看我如此卖力，很感动地对我说，你是一个实诚的人，一点也不保留自己的力气。
　　 我说，实诚好吗？
　　 他说，实诚当然好，不过就是有点傻。
　　 我被他说得一下子无语，但内心觉得很欣慰。我懂得另外一句话，反之，聪明的人，大多是一些虚假刁钻的人。货船拖到了半滩，老天突然下起暴风雨。我顿时陷入暴风骤雨之中，耳旁狂风呼啸，眼前大雨如泼，天地一片混沌，似乎要淹没我，摧毁我。
　　 我说，这暴风雨，真该死！
　　 他说，别抱怨，你从容淡定点，把脚站稳，把身挺直，这暴风雨来得正是时候，它可以吹走身上的尘埃，洗去一身的臭汗，我们得感谢它。
　　 终于涉过险滩了，我们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我想起了一个伟大的画家——伊里亚．叶菲莫维奇．列宾。在不经意间，想不到自己竟当了一次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我想，要是列宾看到我拉纤的情景，他的画作里，肯定会多一个人物——一个情绪高昂，坚毅不屈，全力以赴，逆流向上的人，我感到很庆幸。
　　 他对我很感激，他说，过了险滩，上游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柳暗花明的村庄，那里就是他的家乡，他要请我到他家里做客。
　　 我欣然接受。村庄很美丽，倚山傍水，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那天晚上，他宰了一条乱吠不停的黑狗，热了三壶陈年老酒，盛情款待了我。
　　 我说，老哥，你咋把狗宰了，这让我如何安心。
　　 他说，老弟，我在这条河流上拉了一辈子的纤，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实诚的人，我当时只不过是忽悠你一声，你就当真来帮我，我人老了，假如没有你助力，真的拖不动那条船了。
　　 我说，就算如此，也没必要宰狗呀？
　　 他说，这畜牲疯了，见到你这么好的人，还乱吠，留着又有何用。
　　
　　 三
　　 老人居住的这个村庄叫忘忧庄，窗含一川烟雨，门泊两岭绯红，风景无边，对人有至纯至美的诱惑力。但它毕竟不是我的故乡，我从晓风残月中醒来，又匆匆上路了。
　　 临别前，他送我一根紫竹杖。我问，这是打狗棍吗？老兄，你担心我会被疯狗咬。
　　 他说，不不，好人怎么可能会怕狗，我见你一个人走得太寂寞，太辛苦，就把它送给你当念想，同时告诉你，你此去并不孤单，我的心在与你一路同行。
　　 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听闻的最温暖的话语，我感动得一塌糊涂，真想哭。于是，我从中得到了一个启示：只要真诚付出，总会有意外的惊喜和收获，我的自信心一下子十足得爆棚。
　　 一天黄昏，我来到了一个深深的河弯边。时值隆冬，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天气异常寒冷，似乎是暴风雪将要来临的前兆。
　　 我走在呼啸的风声里，眼前的萧条景象使我悲怆欲涕。为了驱散心中的愁绪，我遂放声大唱，像公鸭般嘶号：“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噢……你何时跟我走。噢……你何时跟我走。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的歌声感染了一条彩舟。彩舟泊在河弯深处，一白脸男子，头戴裘帽，身着绫罗绸缎，十分客气地邀我入舟。舟中有软榻，榻旁置有红泥小炉，炉上滚着美酒，还有两美女，一个半抱琵琶半遮面，一个霓裳羽衣露䄽胸。
　　 白脸男子呼我喝酒，霓裳羽衣女邀我共舞，我陶醉了。我怀疑自己梦回唐朝了，难道这里就是当年白居易夜送客的浔阳江头？蓦然，我想起纤夫老哥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你逆流而上的时候，会路过一个叫鬼洞潭的地方，到时你千万要小心，那里有水鬼，那些水鬼会化作书生美女诱惑人，诱人至漩涡之中成为无处可诉的冤魂。
　　 我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请求。白脸人火了，趁我不小心，从背后一把将我推到了漩涡之中。此时，鹅毛大雪伴着阵阵冷风，漫天飘来。我被寒冷的河水淹没了，卷进了漩涡里打滚，还呛入了几口水，周身冷却。就在我即将被窒息的顷间，我抓紧了那根纤夫老哥送我的紫竹杖。奇迹出现了，那根紫竹杖不知何时化成了一条紫色的龙，不仅予我温暖，还把我送到了岸上。
　　 当我站到岸边，立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朝河里观望，发现彩舟消失了，水面上惟有一条硕大的死蝮蛇在汹涌的波涛中沉浮漂流。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白脸人竟然是一条蝮蛇，我差点就被它咬伤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倒霉透顶了，我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得罪了这个丑陋恶毒的东西。但我不在乎，人生不经历几次凶险，怎能见到雨后的彩虹哦。
　　 夜，暗了下来，我继续在逆流而上。四周黑漆漆的，但我一点也不担心害怕，因为我是一个坦荡的人，心中亮着灯。
　　 更重要的是，纤夫老哥还对我说过一件事，走过鬼洞潭的漩涡，就可以到达一个渡口。那个渡口，蒹葭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总认为，那位在水一方的佳人，就是在等我的。那是我们修了十辈子的缘，我不想再错过。
　　 我坚信，只要坚持不懈，我一定能够到达那个梦中的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