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是一段段行程，山一程水一程。在这段段行程中，我们不断地与新的人和事物相遇，跟故人往事相别离，生命的色彩来自于这些或重复或新鲜的相遇，不断的再见。我们在探知和遇见中，过完一生。
　　 在这个长夏里，今夜我做了一次长长的记忆行走。这一路上，遇见许多新的风景，与许多陌生的人交谈，在时间中行走，从自己熟悉的地方，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行走的过程中，所有的遇见，对过往，对后面的日子，都有着意义。
　　 是这些不同的遇见，组合成了我们的记忆。身外的一切物质，都不属于我们自己，而记忆才是我们最终的行囊。有人曾说过：“我们是靠记忆在写作。”其实，不仅仅是写作，我们都是靠记忆活着。
　　 每个人的遇见，是不同的。
　　 1995年，高考完的那天，我独自一人跑到红水河岸边，对着那一路向南奔驰而去的河水高喊着：“我们都是红尘中的一粒水珠，随着命运的波浪在向前行进，时而壮阔汹涌，时而风平浪静。”在生命之长河中，我们从剥离母亲的子宫那一瞬间起到魂归黄土的终点，穿过丛林，踏过泥泞，享受过阳光，苍凉与厚重同在，欢欣与痛苦同生。
　　 1995年，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特别的行程，别样的一次遇见。十几年寒窗苦读，盼的就是高考时能够金榜题名。1989年，那个羞涩少年，就离开大山深处的小山村，孤身一人来到县城，在大化县高级中学读书。开启了六年的求学征程，青葱岁月在高大的校园挥洒；汗水，青春，在书香墨迹中流淌。其中遇见了友谊，遇见了深情厚谊的师生情，碰见了命中的劫数——那串可爱的红豆手链，还有文学。
　　 1995年7月7日的清晨，百万学子过独木桥的壮观场面上演了。有幸成为其中一员的我，雄赳赳气昂昂，奔赴“战场”——高考会场。平时感觉良好的我，阴沟里翻船，第一个科目，语文竟然考砸了。往后的科目，自己咬着牙，坚持了下来，但还是名落孙山。那个夏天，对于我来说是冷冰冰的季节，父母含辛茹苦，勒紧裤腰带乃至倾家荡产供自己读高中，为的是让自己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他们不是为了他们自己，为什么光宗耀祖，只是希望自己有文化，不再过他们不识字所受苦受难的日子，比他们过得好一些。
　　 自己的不争气，让他们的希望破灭。当拿到高考成绩单时，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声，哎！然后就拼命地抽烟，一根接一根，像是要把自己吃到肺里去，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母亲则偷偷地抹泪，把手中纳鞋底的锥子都摁弯了，刺到手也不吭一声。俩个妹妹怯生生地坐在门边紧紧抱在一起，不敢喘大气，不安地用手搓着裤脚。我呢，躲在蚊帐里，低着头抱着双腿，两眼呆呆的，毫无神色，无声地流着泪，不吃不喝，干坐了一天一夜。没有考上大学，父亲嘴上虽没说什么，但从母亲的口风里我就知道了，认命吧。不是读书的料，就老老实实地做庄稼人，把心收收，说个媳妇，生儿育女过日子。
　　 第二天一大早，大厅里传来父亲沙哑的声音。他死不了的，往后的路又不只有考上大学这条路才能活。家里不是还有几亩田地吗，有手有脚的，灵光的是不会饿死的。除非他不想活了。村里头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大有人在，你见谁饿死过？
　　 母亲的抽泣声，断断续续，透过门缝里传到我耳里。哎，娃，他一时半儿转不过弯来，他心里也难过。你就少说两句。
　　 他，难过，他胳膊都比他老爹，我的大腿还粗了，一个大男人还像个娘们躲在被窝里哭哭啼啼，害臊不害臊，在外面听得我都脸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
　　 行了行了，你就少说两句行不？娃儿也不容易，难道他不想考好吗？听咱村的老乡说，咱娃因营养不良，再加上紧张，在考场开考没多久就肚子疼，要昏过去，持续有将近半个小时才缓过来的。能够考得这样的成绩已经不错了，就差那么几分。你想想看，我们每个月给咱哇的生活费又有多少？你不在家时，他每个月回家都买家里急用的东西回来。你知道吗，那他是从他的牙缝里抠出来的。四爷爷的孙女悄悄地告诉我，咱娃在学校里经常等别人打完饭后，才去打白饭，舀点菜汁拌着吃，有时候就着白开水吃。一双解放鞋一穿就是三年，跟人家踢球都是光着脚的。四爷还说他给咱娃算过命，说咱娃命里有文曲星相，有出息，以后必成大器。他肯求我跟你说一定让娃再复读一年，这不，四爷爷硬塞给我50块钱，说是给娃读书用的，有什么困难跟他说。从不跟人红脸大声说话的母亲急了，跟父亲扛上了。
　　 考不上就是考不上，那来这么多的借口。难道别人就不一样吗？还什么文曲星，丢人现眼，我呸，不行就回来种地打工。父亲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呛得咳嗽连连，“嘣嘣”捶打门板的声音让人发怵，应该是父亲用拳头捶的。吓得母亲赶紧闭嘴，不安地挡在我房间门口。
　　 爸爸，你不要生气，我们回来跟你们下地干活，出去打工挣钱，你就让哥哥去复读吧。两个妹妹那带着哭腔的哀求声，像一把铁锤敲击着我的耳朵我的胸口，一阵痛楚打心底无穷尽的绞痛。
　　 反了你们，大人说话，小孩子瞎搅和什么？去，去拿锄头，提筒下地干活去。他要死要活随他的便。父亲一声吼，随即便是关门的声响起来。
　　 锅里头热有几个红薯，玉米饼，饿了就自己拿吃。临出门时母亲轻轻地拍着我的床头。
　　 父亲的吼声，母亲的咛嘱声，妹妹的哭腔，此时此刻，在这静寂的房子里，无情地敲击我的耳膜，我的心。抬头回顾四周，自己六年的中学就读生涯已经把这个家洗劫一空。你看，墙还是土墙，头顶上的瓦片稀疏露光，阳光星星月亮都可不请自来，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没一个地是干的。大门是两块木板拼凑勉强合得上，房间门都是挂上草席或扯上一块布隔着，窗户则是剪开的塑料袋或报纸糊着。家里边没一件像样的家具，桌子，板凳都是父亲自己弄的，有的是别人不用了捡的。体面一点就是那个八仙桌，那也是四爷爷送的，说家里供奉祖宗的地没一个好点的桌子，太不敬，太对不起列祖列宗。
　　 看到这，狠狠地咬着自己嘴唇，泪水在眼里打转，默默地把几件衣服，几本高中课本和文学书往尼龙编织袋塞，从锅里拿了两个玉米饼一个红薯。撕下一张作业纸，潦草地给父母留言：爸妈，我跟二叔三哥他们打工去了。头也不回就走了。
　　 临上车时，四爷爷来给我们送行。他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五十块钱，并朝我胸口就是一拳。山娃，我相信你能行，一定有出息的。我低着头又把钱给推回去，四爷爷，这钱我不能要，我有钱，我妈已经给我了。
　　 你给我拿好啦，你骗谁都可以，但你不能欺骗自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偷偷出来的。山娃呀，只有坦然接受命运的不公，才能安然享受生命的平等。四爷爷硬把我推上车，并嘱咐二叔三哥他们要照顾好我。
　　 车子开了，我不敢回头直视四爷爷。四爷爷当了一辈子的代课老师，一个月就那么一两百块钱的工资，还要养一大家子人，五十块钱一家人一个礼拜十天的生活费呀。我还是忍不住跑到车厢后部，只见四爷爷还在路边朝着车子不停地挥手……望着四爷爷远去的瘦小的身影，我不争气的泪水溃堤了，他的笑容随着车子越走越清晰伟大。
　　 二叔三哥他们是到外地去给人家砍甘蔗的，季节工，管吃管住。一般情况，主人家会在田间地头搭个棚，给大伙凑合凑合休息过夜。好一点人家会在自己家空出房间或让大伙打地铺，总比在荒郊野外挨蚊虫叮咬强。至于吃饭嘛，主人家都会送到地里头，管够管饱。砍甘蔗，一年就那么两三个月的活儿。
　　 盛夏时节，白天的气温达三十几度，太阳光毒辣得狠，把鸡蛋打在瓦片上几分钟就可以煎熟。为了躲过中午那炎热毒辣的阳光，二叔三哥他们就天还没亮就下地干活，我也揉揉那睡意浓浓的眼睛稀里糊涂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脚高一脚低下到地里。
　　 二叔马上给大伙划分地块，你这一片，他那一块，分好了，就挥刀干活。我没有干过这样的活儿，不得要领，只见三哥他们没一会儿功夫就砍倒了一大片。二叔见我不知所措地乱砍一通，甘蔗横七竖八，就过来手把手教我，你先要沿着一垅一垅甘蔗砍到头，要在离地四五公分处砍，并且要沿一个方向放倒，这样好收拢捆绑。
　　 别人都是两个人搭配干活，你砍倒甘蔗，我剥叶子削尾。你捆好，我扛到路边。我是一个人，在地里上跳下蹿，从这头一路小跑到那头。忙乎了一天，一捆捆绑好，并且要求每一捆要有50斤左右。从地里扛到马路边上，对我来说是个难事，只能一捆一捆拉到地头，再扛到马路边上，有的散开，折断，皮刮破了，收甘蔗的人说品相不好，要扣钱。二叔三哥他们时常跑过来帮忙，我才勉强完成搬运过秤上车。第一天下来，二叔三哥他们都有一两百块钱入口袋。我只有三四十块钱，我满足了，毕竟是我最一次打工的收获，是自己的汗水换来的，看着账簿册的数字，心里美滋滋的，自己也可以挣钱了。
　　 晚上脱衣服要冲凉时，肩膀上一阵疼痛让我叫出声来，原来扛甘蔗磨破了皮，都跟衣服粘在一起了。握刀的右手，五个手指肚全都起了血泡，连筷子都握不住，钻心入髓的痛。三哥见状摸黑抓来了几株白花草，嚼烂敷在伤口，再给我慢慢地挑破手上血泡并用火柴烧，说这样可以让伤口不被感染，减轻疼痛。
　　 浑身疼痛让我难以入睡，又不能用力翻身。白天还好，没头没脑地砍，绑，扛，一转眼即逝。可漫漫长夜，难熬呀，身体上的疼痛可以忍，可心里头的那一道伤痕，一直绞掐看自己，无法忍受。噙着泪水的双眼努力在黑暗的夜色中寻找那一缕光线，通往外面世界的路。
　　 九点多钟，二叔他们有的人开始休息了。实在睡不着，我干脆起来打着手电筒看书。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二婶埋怨二叔的声音。你看看，今天我们才150块，往常我们都是两三百块，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还充什么好人，到那时人家会分你半毛钱？做梦吧。你再去帮，我让你睡地上去。我看他读书读傻了，把读书这几年所花的钱省下来，他们家早就可以盖上一两层楼，也可以抱上孙子了。
　　 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照样来这里扛甘蔗。他们家的人脑子肯定是灌了浆糊，被猪油蒙了。换成我的，我不把他打残了算轻了。老子生你，给你一口饭吃都不错了，还要做什么大学梦，拉倒吧，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甭想。
　　 他们的窃窃私语，声音虽小，却像旱地惊雷般，劈打着我的耳膜，胸腔，轰隆隆作响，一股难咽的怪味打肚子里直涌喉咙，干呕，却又呕不出。我有点迷茫了，有点犹豫了。是啊，在我们这八分石头二分土的，石漠化严重的喀斯特大石山区，连联合国粮农组织宣称这是世界上最不适合人生存的地方，玉米都是种在巴掌大的地方，一年到头也收不了多少粮食，若再碰上干旱年份，颗粒无收。经常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只能外出打零工补贴家用，再什么努力挣钱，都是只能勉强填饱肚子。谁家要是有个娃读大学，那就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如果自己再复读，那不雪上加霜，妹妹她们恐怕都不得读完。
　　 以前，每到开学，为了我们仨的学费，父母亲都分头去借钱，低声下气去求人家；在别人面前都是低着头走路，连说话的声音都细小如蚊鸣，吃了不知多少人的白眼，冷讽热嘲。有时候在深更半夜，父亲还在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叹气；母亲则低着头缝纳鞋底，不安地瞄了父亲一眼，叹息。我们这样子真的值得吗，读书（知识）真的能改变这破房子？真的能给娃换来新衣服新鞋子？
　　 我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任凭泪水在眼里打转，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愤懑，目光没有离开书本，我深信，书中自有黄金屋，文字的力量是无穷尽的。
　　 不要理他们，他们都在说胡话。伤口还疼吗，来抽一支烟，能提神，好受一些。三哥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我跟前，递过一根青竹牌香烟，并给我点上。劝我不要想那么多，说他后悔当初不好好读书，结婚早，出来打工都是干最脏最累的重活，危险的活。劝我不要轻易放弃读书机会，不要气馁。摸了摸我起血泡的手，告诉我如何握刀，先用毛巾包住手掌再绕住刀柄绑定，这样砍甘蔗或树，刀就不会容易转动，也不容易直接磨到皮肤；搬甘蔗到马路边上，你可以先分成两个小捆，扛到马路边上后再捆成一大捆，这样你轻松点，但你要多跑几趟而已。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继续干活呢。
　　 那一晚我失眠了，也开始学会了抽烟，一个晚上把三哥留下的那包烟抽完，一地的烟头，胡乱地散落在床脚跟，像我昨晚那杂乱无章的思绪，触目惊心。
　　 白天砍甘蔗，晚上学习看小说，有时候会望着家乡的方向的夜空，在想自己的父母，妹妹，他们此时此刻在干什么？30、40、50……自己的收入一天比一天增加了，自己的身体一到晚上都是疼痛难忍，可一想到父母他们，我又咬紧牙齿。除此之外，每天晚上抚摸着手上的那串红豆手链，都给一个叫华的女孩子，写信，诉说自己的苦恼，迷茫，以为对她的思念，对以后生活的向往……这些信，却从来没有寄走过，也到不了华的手中。但正是这种精神状态让我亢奋，有动力，支撑着我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