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与阿丑相识，颇有点戏剧性。记得那时通俗文学就像洪水猛兽似的到处泛滥，大刊小报都在疯抢这样的狗屁文稿。我所在的编辑部终于经不住诱惑，为了提高刊物印数，也在蠢蠢欲动。主编大人看我是个软柿子好捏，便将通俗文学专栏包给了我。尽管我多么不乐意，却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老先生只得像只猎狗似的，满天下的去嗅寻那些不能入流的作家。这个生瓜蛋子阿丑，就是我那时候嗅出来的。费了好大的劲儿，我才找到他蜗居的那间只有六平米的斜顶小阁楼。墙皮剥落的壁上，挂着一幅狗爪体的《陋室铭》。乍一见面，我很失望，这个阿丑也太污染环境了。扫帚眉、趴啦眼，蒜头鼻子窝瓜脸儿；脑袋挂着煽风耳，身子瘦得像麻杆儿。本是块说相声的好材料，却硬要当什么作家，白白的糟蹋了自己。当我向他说明来意时，便见阿丑“叭嗒叭嗒”眼睛，倏地蹶着屁股一头拱进了床底下。我正纳闷间，只听里面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好似有老鼠偷食一般。接着，阿丑从床底下探出那颗不敢恭维的脑袋瓜儿，并举着一沓写满字的稿纸说：“你看这个行吗？”
　　 这个还真行！主编大人利用蹲茅坑的时间，竟然一口气就把它看完了。结果害得他两条腿又酸又麻，几乎是两手撑着墙壁，呲牙咧嘴地蹭出了厕所。那艰难劲儿，不亚于女人生孩子。回到主编室再一看稿件，扉页没了，找来找去，才想起蹲茅坑当手纸擦屁股了。不过，这篇令主编大人拍案叫绝的狗屁小说，着实叫阿丑风光了一把。
　　 爱看《水浒传》的人，看得着了迷，总喜欢给自己也起个浑号。天龙地虎，山魈海蛟，怎么英雄怎么怪就怎么叫。这位仁兄只因多喝了二两，酒劲一时还没过去，便心血来潮，也给自己起了个怪怪的笔名——傻逼懦夫。没曾料到，这个笔名一传出去，竟然一发不可收拾。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险些忘了自家的真名实姓。我老先生一看就明白，这个阿丑也学会包装自己了。
　　 其实，阿丑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他的笔名决不是信手拈来的。据说，前苏联有个革命的浪漫主义诗人，名叫“萨毕诺夫”，很受阿丑的推崇。况且在“苏联是老大哥，我们是小弟弟”那会儿，北极熊的文学艺术，就像如今山姆大叔的好莱坞大片一样，摇憾着一代炎黄子孙。无奈这位阿丑既不会写诗，也浪漫不起来，竟然剽窃了人家的名字，沦落为难得糊涂派的乞丐作家。不过，阿丑多少也懂得一点法律常识，明白剽窃“大诗人”的名字，不但会引起公众声讨，更害怕被告上法庭。尤其那位“大诗人”还是个外国品种，倘若引发国际纠纷，他决打不起外交官司。而这个阿丑既然是一位作家，不管他怎么乞丐，又怎么难得糊涂，总还是有点小聪明的。于是他便耍了个小小的滑头，将“萨毕诺夫”改成了“傻逼懦夫”。
　　 然而风云突变，好景不长。一位文学大师为了勇敢捍卫文学的纯洁性，奋臂疾呼，“通俗文学就是庸俗文学”！于是乎挤在象牙塔里的一些“红花绿叶”们，就像夏天杨树上的蝉，“嗡”地一齐疯叫起来；于是乎通俗文学也就跌进了万丈深渊，成为教唆凶杀、色情的罪魁祸首；于是乎自命不凡而又出尔反尔的主编大人，也就大刀阔斧地砍掉了通俗文学专栏。“红花绿叶”们将通俗文学赶出文学圣殿之后，又一骨恼地钻进象牙塔里研究“性”文学去了。“红花绿叶”们玩起“性”文学，确实比通俗文学严肃。那做爱时细腻而入微的心理描写，惟妙惟肖，确令阿丑之流望洋兴叹、望尘莫及。
　　 爽然若失的阿丑，悔恨当初闹“伤痕文学”那会儿，怎么没有蹦出来跟着一块折腾折腾呢？娘西屁，命啊！后来阿丑才明白，其实不是命，是自己太傻、太封闭、太信息不畅，错过了拿彩儿的机会。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太胆小如鼠，生怕再来第二次触及灵魂的那个，被揪到土台子上去蹶屁股、坐喷气式。
　　 然而令人惊奇的是，阿丑尽管很压抑，也很怨天尤人，却没有患心理疾病。尤其二两酒下肚，精神格外爽。有时竟然飘飘欲仙，好像猪八戒又回到了高老庄。后来我才发现，这其中的奥秘，原来是阿丑十分崇拜当年风靡一时的阿Ｑ叔叔。于是，本来惊奇的事情，也就不必惊奇了。虽然阿丑后来被迫改行了，但我与他的交情并没有断。闲暇无事，便常常凑在一块喝二两。
　　 有一次，我俩酒后摆龙门阵，阿丑忽然跟我说，北京原来出了两个坏小孩，一个大喊“我是痞子我怕谁”，一个高叫“我们就是这群流氓”，听说后来又冒出了一个“我是人民的亲外甥”。这三个坏小子，神啦！把一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闹得都有点按捺不住了。我对阿丑说，你是个乖小孩，别跟那三个狗烂儿学，不然没好果子吃。不料想阿丑一拍桌子，冲我喊了起来：“我是光棍我怕谁？”我老先生一时被他吓懵了，生怕他再喊出什么不中听的话。可是，怕也没用，阿丑又喝多了。他说：“俺们这旮是个大怪圈，俺们这旮没有正经人；俺们这旮都戴假面具，俺们这旮不当活雷锋；俺们这旮不兴讲实话，偷鸡摸狗活得才轻松。堂倌——上二锅头！”醉了，醉了，这个阿丑真的醉了，没遮没掩地喊出这么一堆混话！
　　 阿丑本来就有个犟脾气，又多喝了点酒，你是越不叫他说，他却偏要唠叨起来没个完。其实给他个耳朵，任凭他的嘴皮子信马由缰，倒也无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毕竟成为历史，就算阿丑酒后失言，人们也懒得跟他“上纲上线”。可是听他在那里絮絮叨叨，烦哪！
　　 我这个人城府不深，肚里憋不住事儿，所以老是喜怒哀乐形于色。心里一烦，脸上就带相。阿丑何等乖巧，他能看不出来？只见他话锋一转，故意递给我一句话：“别光听我说，你也讲两句。”我老先生经不住他的勾引，便将压箱底儿的话，冷不丁地抖搂出来：“你为啥那么崇拜阿Ｑ？”
　　 话一出口，我又后悔不迭。虽说阿丑也很十三点，可我怎么能这样问人家呢？太伤他的自尊啦！联想到阿丑小学四年级就在电线杆上涂写“谁看谁是我儿”，颇与阿Ｑ叔叔“儿子打老子”的豪言壮语有一脉相承之嫌，我老先生就更加惶惶不安了。
　　 然而，阿丑早已忘记少儿时候的那段光荣历史，根本就没往歪门邪道上去瞎琢磨。他反而嘻嘻一笑，向我提出了一个类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即，中国先有了精神胜利法，而后有了阿Ｑ叔叔；还是先有了阿Ｑ叔叔，而后有了精神胜利法？我的智商虽然不低，悟性却不够。想当年，一场“英雄造事实，还是事实造英雄”，争论的几乎没把老天戳个窟窿。直到今天，我也没闹明白到底孰是孰非？而今，阿丑又搬出这么个怪问题考我，真是太抬举我老先生了。
　　 阿丑见我窘窘然不知所答，便嘿嘿一笑说：“老哥儿，你吃亏就吃在凡事太爱认真上。过去我也这样，遇事特较真儿，傻逼啦！自从我研究了阿Ｑ叔叔的精神胜利法，这才活得滋滋润润。我刚才不过是跟你卖个关子，你管它是先有了精神胜利法，而后有了阿Ｑ叔叔；还是先有了阿Ｑ叔叔，而后有了精神胜利法呢？”我老先生细细一品，阿丑讲得还颇有些味道。没想到这小子挺有长进的，几天不见居然能悟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真谛，真乃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兴许我也喝多了，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于是，我端起酒盅嗞了一口，故意摆出一副教师爷的嘴脸说：“阿Ｑ的法宝，当真叫你活得那么滋润？如今活学活用精神胜利法的人，就像臭河沟里的龙虾，拿根细棍儿栓上线，绑个蚂蚱就能吊上来。”阿丑立时正言厉色地说：“老哥儿，你怎么跟我一样，也是嗓子眼儿通屁眼儿呢？真要叫那些活学活用精神胜利法的人听见你把他们比做臭河沟里的龙虾，非活剥了你不可！”听罢，我忍俊不禁地指着他的鼻子问：“你说你说，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谁肯承认自己是个阿Ｑ？”阿丑被噎的语塞了，歪着脑袋直眨巴眼睛。正当我得意地哈哈大笑时，阿丑猛地举起大巴掌“叭”地一拍胸脯：“我就是一个阿Ｑ！”
　　 姥姥的，我着实被他吓了一大跳。谁能想到敢于承认自己是阿Ｑ的人，竟然是个识文断字的作家？中国确实有了发展，连阿Ｑ也上了文化档次。
　　 阿丑见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端起酒盅也嗞了一口，然后摇头晃脑地侃侃而谈：“你老爷子实在小瞧了阿Ｑ叔叔，低估了精神胜利法的伟大作用。你老爷子整天把自己埋在作家的废纸篓里，哪里知道如今社会上无处不在的一个个怪圈？你老爷子知不知道，走进黑白颠倒的怪圈，就如同走进了光怪陆离的迷魂阵。那昏天黑地的十面埋伏，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也难以突围。你老爷子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陷落在怪圈里的同类，宛若阴曹地府的饿鬼，两眼冒着绿光，恨不得食牛吞虎。在阴森恐怖的怪圈里，贪婪就像瘟疫似的蔓延。任凭你注射了怎样的疫苗，也无法抵挡它的侵袭。弱肉强食的怪圈并以它自身的法则，像宇宙中贪得无厌的黑洞一般，不断把圈外的人吸进圈内，直到把你的骨髓榨干。”
　　 阿丑的一席话，令人谈虎色变。我两手攥着冷汗，更加目膛口呆了。我老先生虽然孤陋寡闻，倒也听过“怪圈”云云，却没想到有这等厉害。
　　 正当我惊魂甫定之时，阿丑有如巧施空城计的诸葛亮，端起酒盅又嗞了一口，悠悠忽忽地说：“瞧你，瞧你，怎么吓得直搓手心？没听过‘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以我的亲身经历，只要牢牢把握阿Ｑ叔叔的精神胜利法，就能保你奇迹般地冲出怪圈，留得性命。这正是：怪圈怪圈处处在，阿Ｑ叔叔能灭灾。高举精神胜利法，金钱美女跟我来。”
　　 阿弥陀佛！面对骇人听闻的狰狞怪圈，殊不知阿Ｑ的精神胜利法，竟然有起死回生的法力，并能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这倒要好好研究研究。惊悸之余，我突发奇想。若能将阿丑的坎坷遭遇公诸于世，即便不能令怪圈铲迹销声，起码也可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许在笑谈之中，使身陷怪圈的吾辈冲出重围也说不定。不过，阿丑享有隐私权，未征得他的允许，我老先生怎么可以将他的身世变成文字，拿给出版社去卖钱呢？然而，我的顾虑实在有些太小家子气。当我期期艾艾地还没把那想法说完，聪明的阿丑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慷慨激昂地说：“你老爷子不必这么婆婆妈妈，你老爷子尽管放心大胆。只要能唤醒怪圈里的同志哥，甭说将我的坎坷遭遇写成书，就是拿我换钱买酒喝，我也在所不惜。”瞧，何等的豪情壮志，何等的悲天悯人！我国有十三亿人口，如果都能有这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献身精神，我们的事情就好办了。
　　 当然，豪情归豪情，悯人归悯人，如今提倡法制，必要的法律程序决不能免。趁着阿丑还在兴头上，我不失适宜地哄他写了个划押字据。这叫先小人、后君子。免得他日后反悔不认帐，给我来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如今这世道，说话似放屁的人，我老先生见得多了。他就是管你叫爹，你也别信他！就算他阿丑真的很大度，那也得防备他的子孙后代。谁不知道而今有一伙名人大家的后裔，死死盯住了老祖宗遗留下来的林林总总，时刻准备着跟人打官司。不管对方出于怎样的动机，即令是为了弘扬名人大家的某种精神，照样统统认钱不认人。美其名曰——保护什么什么权益。
　　 拿到了阿丑亲笔划押的字据，我当然也就有恃无恐。于是，《光棍阿丑》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笼了。
　　
　　 二
　　 二十世纪末叶，China的不少国民犹如昏睡的饿狼突然惊醒。如饥似渴的眼睛挂着血丝，冒出困惑而贪婪的目光。紧闭的国门打开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宛若一个万花筒，看得他们眼花缭乱。往日高喊着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如今方知自己原来就煎熬在水深火热里。于是觉醒的男人留起长发，叫做潇洒；觉醒的女人露出肚脐，叫做新潮。裤腿由瘦变肥，又由肥变瘦，把觉醒的人们着实累得不轻。原本死气沉沉的国度里，仿佛骤然间爆发了一场大地震。举国上下，穷则思变。怀有各种各样念头的一帮人，疯狂地卷入了破天荒的大迁徒。乡下的往城里挤，城里的往国外拥。尤其当年曾经钻在被窝里偷听敌台的人，再也不用怕担着投敌叛国的罪名，一窝蜂地变卖家产凑够买路钱，疯疯癫癫地争着去瞧外国的月亮。其奉行的理论，谓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个要是跟他说，那也不能去当洋奴，他绝对的骂你小子没屁眼儿。
　　 然而，阿丑却很传统，很有点看不惯，老是跟“宁肯出国卖笑，不在家乡卖俏”的儿郎们唱反调，呼喊着“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什么什么的。这些老掉牙的俚语，早就被人视作俗不可耐，而他还奉为至上，实在落伍的很。我曾耳提面命地劝戒阿丑，为人处世要圆滑。能做过头的事，不说过头的话。可阿丑却不以为然，把我老先生的话权当耳旁风。后来果不其然，阿丑终于得到了报应。他的老婆也随着那股轰轰烈烈的龙卷风，刮到了大洋彼岸的纽约城。
　　 说起来，阿丑真的很乖，也真的很傻。当China陷入“阴阳大裂变”的时候，他竟然自信后院不会失火。那“如一而终”的信条，在他的心目中实在太根深蒂固了。他怎么就不明白，老祖宗的训诂，有时候也会害死人的呢？后来一琢磨，我老先生也真不该那样埋怨他。其实我应该对他说，凡事都要一分为二，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老婆弃你而去，好比塞翁失马，焉知不是福？这样一讲，起码也算是个宽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