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刘处长的烦心事(小说)
一
刘处长从家里出来,走到快进单位大门的时候,突然想起没戴口罩,便折身返回。
自疫情防控以来,他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出门忘戴口罩了。
疫情严重时,他每次忘戴口罩,都是被小区门卫发现后提醒的。后来武汉解禁,全国复工,小区门卫检查慢慢松了下来,不再有人提醒他了。这样他便一直走到快进单位门口,接受测温检查时,才突然发现没戴口罩,又急火火地回家去取。
为此,他怨恨过,也悲叹过:“看来真的老了,该回家了。”
好在家住得不远,从下楼到单位,也就五六分钟的路程。虽然经常忘记,但从没因此而耽误上班。
其实对他来说,去不去上班已不很重要,因为一个月前,他已经到了退休年龄。要不是局长找他谈话,让他坚持到疫情结束后再回家,说啥也不会再去单位。十五年的劳资处长岗位,干得他够够了,真该回家休息了。
本想着这次疫情,像当年的“非典”一样,用不了两三个月就会过去,没想到这都快四个月了,非但没有结束,反而国外的更加严重,大有持久蔓延之势。防控工作一丝一毫也不能放松。
要知道这样,他肯定不会答应局长留下来。
但作为一名干了一辈子铁路的劳资处长,他有着很强的党性和政治觉悟,也对铁路有着很深的感情,他非常清楚,既然答应留下,就要敢于担当,工作热情和劲头一点不减,走好最后一公里,哪怕一丁点被人戳脊梁骨的事也不能发生。
然而,最让他感到尴尬和不适应的,就是目前的处境。他已经明显感到有人在疏远他,回避他,漠视他,甚至在记恨他。虽然表面一点事没有,可他心里清清楚楚。新处长刚一上任,他的办公室就立马冷清,所有相关负责人的会议和业务与他无关,他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甚至有点孤寂。不过,他很理解,必定自己不管事了,找他的人自然就少,这很正常。可那些平时有事没事就来闲聊问好的人也不来了,而且有意回避他,这让他很不理解。比如像职教处的王副处长,见了他就躲避;运输处的张副处长,有几次从他门口经过,头仰得高高的,连回头看一眼都不;还有物资处的姜科长,朝夕相处十几年,别说戴个口罩,就是戴个头套,相互间也能彼此认识,可路上相遇后,硬是装着没看见从身边一走而过……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人还没走呢,茶就凉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但话又说回来,有着一定涵养的刘处长,并没有把这些全部放在心上。他仍然正点来,正点走,正常履行疫情防控办公室主任的职责。他必定是老处长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过,何苦为这事伤神。更何况大家都戴着口罩,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冷漠也好,疏远也罢,甚至记恨也行,口罩遮着,对双方都好。
一次,也是下楼后,也是快进大门的时候发现没戴口罩,急忙折身返回,走到半路,就碰到了科技部的邓副处长。他正要打招呼,对方先开口了:“刘处长好,您这是?”没等他回答,对方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赶紧说:“奥,忘记戴口罩了?我也经常忘戴,回去取还来得及。”说着,已从身边擦肩而过,尽管他看不出对方的面部表情,但从热情的话语和弯曲的眉梢上,明显感到有一种温度和谦恭在里面,这让他的虚荣心多少得到点满足。说明他这一退休,还有点人缘。可是,当他戴上口罩返回大门处时,正巧又碰到邓副处长和几个同事出大门。但这回情况截然不同,完全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眼看这一尴尬的局面就要出现,他赶紧问了一句:“邓处长这是要出去呀?”
要在往常,他绝不会这么称呼,在他的眼里,邓副处长永远是个比他小整整二十岁的毛头小伙,是他看着一点点长大、成熟的小科长。十年前他就小邓小邓地叫,自从五年前小邓成了邓副处长后,虽然他不再叫小邓了,但也从没叫过邓副处长,而是改小邓为国良了。国良是小邓的名,叫起来比较亲切。今天,他突然改口叫邓处长,也不知道处于什么原因,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哎呀,刘处长,你怎么也叫我处长呀,我可受不起,在您面前,我永远是小邓和国良。”说着,无不歉意地说:“对不起,刘处长,你这一戴上口罩,我走得急,没认出来。”
“没关系,理解,不过……”还没等他说完,对方已经从身边走过,留下一句:“我还急着下现场呢,回来再聊?”便急匆匆地上了路旁的一辆汽车。
他回过头来,苦笑了一下,急忙用手扶了扶刚才因说话而向下微微脱落的口罩,快步走向机关大楼。
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的脸,也不想让双方都感到尴尬。
二
晚上和妻子看电视的时候,他把此事告诉了妻子,想得到一点安慰,没想到妻子却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人走茶凉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我还没走嘛。”他辩解道。
“这和走了有什么两样。我当时就给你说,不要答应再留下,退了就回家,这下好了,尝到苦头了?”妻子没好气地说。
“也没吃什么苦头呀,就是觉得有些人变化太快。”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当时局长找我,我咋好意思拒绝,再说,我是疫情防控办公室主任,这个时候走了,也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地球离了你就不转了?”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疫情没结束,没结束就是战争没结束,这个时候走了,就是逃兵!”这话一出,他自己也笑了。在家里,他经常和妻子开玩笑,说些幽默的话增加气氛。
“啧啧啧,看把你能的。”妻子也被他逗笑了。“你是舍不得你的岗位,天生就是操心的命。”
他知道妻子还要往下说,赶紧制止。“好了好了,不说了,等疫情结束,我立马回家。”
可妻子并没有要再数落他的意思,而是在他的杯子添了点水,感慨地说:“我不是嫌你留下,只是生气现在的人太势利。你在位的时候,把你当神者敬,只要你一下来,什么都不是了,一个个躲得远远的。”说着,拿出个新口罩对他晃了晃:“给你取个新口罩,装你上衣口袋里,别再出门忘戴了,免得难堪。”
“你这话说对了,我今天也突然发现,口罩这东西,还真是掩盖表情的最好道具。”他马上来了精神,“不管别人认出你没认出你,真没认出你还是假没认出你,戴上口罩,什么表情都掩盖了,对双方都好。”
“你能这样想就对了,都这年龄了,心态一定要好,好心态才有好身体。”妻子看他似有想通,赶忙附和道。同时看了看他的已经谢顶的几根头发,继续说:“你看你头上还有几根头发,操那心干嘛?真的要看重自己的身体。”
“知道了,肯定回家,再干也不允许了?”他端起杯子又喝了口水。不管在家里还是单位,只要一说话,他就有喝水的习惯。“不过,最近的事还真不少,疫情仍处在关键阶段,我这个临时办公室主任压力也不小呀”
“我觉得有些事,你还是让新处长处理,你搭个帮手就行了。”
“可人家新处长尊重我,疫情防控的事让我全权负责,我不能不听吧,要不,回落个不停指挥的名。”
“所以,你留下来就是个错误,一来新处长没法管你,二来你也很别扭。弄不好还要得罪人。”
妻子这么一说,他猛然想起为什么最近有好几个人见他爱理不理,看来确实得罪了他们,对我有意见。远的不说,就上一次的疫情防控口罩,本来数量就少,都是先紧着一线职工。可有的科室非要多要点,这咋可能呢。违反规定的事他从来不做。这就无形中得罪了关系比较好的科长和处长们。不过,又不是没有满足他们的需求,只是数量少了些,时间晚了些。这要搁平常,根本不是事,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已退下来了,就成了得罪他们的原因。
还有,受疫情防控的影响,全局干部职工的经济效益都受到影响,各单位、处室的奖金不同程度都减了,而且也是有标准的,可就有那么几个人,非要给他们分摊少点。想想看,全局的事,领导班子会议研究的事,说能少摊就少摊了?
至于没退下来时发生的事,那就更多了。在他二十几年的劳资工作、十五年的处长岗位上,兢兢业业,按章办事,从来没有违反过政策,也没有徇私舞弊走过后门,更没有给亲戚朋友办过违反规定的事。有多少朋友找他解决孩子工作的事,被他拒绝了;有多少科长、处长找他调动孩子工作的事,被他拒绝了;又有多少站段领导为增加维修成本请他喝酒吃饭、送红包,也被他婉言谢绝了。可以说,他是一个两袖清风,公正无私的好干部,好处长,却绝不是亲戚、朋友眼中的活套人。为此,他得罪了很多亲戚,失去了很多朋友。他的外甥,就是因为大学里学的不是铁路专业,没有招到铁路上,至今还在外面打工;他老家的同学孩子,为了把儿子从外局调到本局,给他说了不下三次,甚至在他老父亲突然跌倒,人事不醒时,又路途遥远背着老人去医院,挽回了老人的生命,可他还是没有违反规定,解决同学儿子的调动。因为同学儿子毕竟是劳务派遣工,根本不符合调动的条件。为此,他愧疚老同学,也得罪了老同学。至今,老同学见了他,也跟仇人一样。
刘处长想到这里,情绪又开始低落了,本来就不好的心脏,开始了隐隐作痛。
妻子看他半天不说话,一会端起杯子喝水,一会又心不在焉地看看电视,这会又不自觉地用手揉着胸口,知道他心脏病又犯了,赶紧说:“胸口又疼了?”急忙从茶几的药瓶里取了几片治疗心脏的药给他。
他嘴上说没事的,手却赶紧接过药片,放在嘴里,用水冲了下去。
约莫五分钟后,他感到轻松舒服了许多,便站起了身:“我累了,先睡去了。”他说着,走进了卧室。
妻子在身后说了句:“想开点,别钻牛角尖。”
“知道了,你看看也睡吧。”
三
就连刘处长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早睡,竟睡了个感冒发烧。
他是睡到半夜才发现不对劲的,浑身发冷,口干舌燥,还伴有困乏无力,头昏脑胀。他知道自己感冒了,忙起来取出体温计夹在了咯吱窝,又在厨房倒了杯开水。
本来他不想吵醒妻子,尽量做到悄无声息,可是就在他拉开抽屉找退烧药和感冒药的时候,不小心将一盒药掉在了地上,响声惊动了妻子。妻子迷迷糊糊地问他干嘛,他才说自己估计感冒了,有点发冷。
妻子一听这话,立马没有了睡意,赶紧坐起来摸他的额头:“呀,这么烫,发烧了,赶快测测体温。”
“正测着呢!”他说着从胳肢窝里取出温度计,对着灯光看了起来。当透明的温度指数指向39.5度时,他吃了一惊,急忙告诉妻子。妻子更是大叫一声:“什么,这么高?睡觉时还好好的呀!”
“也许是遇到了几个不痛快的事,心里一时不舒服引起的吧。”
“怎么可能?”妻子一口否认。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突然,她像被蝎子蛰了一下,“呀”的喊了一声:“你不会是感染发烧吧!”
“别胡说了,我又没接触过外人。”听妻子这么一喊,他一边否认,一边也有些紧张:“你这么一说我得想想,必定最近我也到车站送过疫情防控物资,接触过很多旅客。”可他马上又摇头否认。不管是在办公室还是外出检查,他都不是一个人,口罩、手套、消毒液,各种防护措施一样不少,从没出现过差错。怎么会感染呢?他想了再三,还是排除了被感染的可能。可他又一时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发烧。
这时,妻子好像想起什么似地说道:“会不会是你走路锻炼回来,洗个澡穿得太薄感冒了?”
“也不会呀,平时就是走路回来洗的澡,没见感冒过呀!”
“我看就是这原因,啥都别说了。赶紧吃点感冒和退烧药。”妻子肯定地说,同时已经把药找出来,递给了他。等到他吃完了药,重新躺下后,妻子又说:“知道为什么吗?我看就是你心里有一股退休后的失落感和最近所经历一些不痛快事的无名火。加上洗澡后只穿件睡衣,受点风寒,自然就感冒发烧。”
妻子的分析不无道理,只要不是病毒感染,他就放心了。刘处长揪着的心舒展了。他打趣说:“看你说的头头是道,好像是医生一样。”他长出了一口气:“我就说嘛,怎么会感染呢?”正要熄灯再睡,猛然间像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坐了起来,说:“不行,你给我取床被子搭身上,再给我熬碗姜汤,发发汗。赶明天早上体温必须降下来。”
“咋,这样了,还操心上班的事呀!”妻子不满地说。
“不上不行呀,如果体温降不下来,就是不上班,请假的理由是什么?最近每个部门天天都要报告自己的体温,如果如实报告,肯定要隔离,如果隐瞒报告,咱又做不到。”
“就说家里有事,请几天假。”妻子边往厨房走边说。
刘处长还想再争辩几句,但一想一时也说不清,加上身上一点精神也没有,便不再说话。
直到妻子熬好了姜汤,端到了他面前,并一口气喝完,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然而,整个晚上,他根本就没有睡踏实,迷迷糊糊地睡一阵,起来测测体温,又严严实实地睡下,再起来,再测测体温,再睡下,一晚上如此反复地折腾了好几遍,体温是一会高一会低,搅得他根本没法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