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瞎婶(散文)
一
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我常想,我认识的瞎婶一生是幸还是不幸呢?
我有幸与瞎婶为邻,有幸聆听瞎婶的那些生活格言。我看到所谓的名言格言往往很抵触,可喜欢听瞎婶说那些富于生活哲理的话。
已是孀居多年的瞎婶走了,走得是那样匆匆。没等到天涯各方的儿子们回家,再与为娘绕膝坐,再听一声温暖的问候,再品味一下迟来的子孙孝敬,再与儿女叙一番家长里短,带着未了的心愿,带着太多的遗憾,带着七十二载的苦乐春秋,走了。
年前还曾见着瞎婶。矮得发福的身躯,面色红晕,穿着紫红破旧的棉袄,懒塌塌的样子。总是伸不直的微微曲膝的双腿,慢慢移动着脚步走路;两手一贯地插进袄袖放在身前的腹部处,永远是怕冷的样子;睁着永远见不到黑色的白眼珠,略微仰着头,在西河沿边弯曲的水泥小路上徘徊着,看起来始终抬不起来的脚步似乎更艰难地迈着。她成了一个孤寂的标本,只是可以在风景里慢慢地蠕动。
“婶,干么去?”婶略微一怔后,很自信地有了回音:“是俺星么?”我回答:“是啊,婶!”“是回家过年了吧,快俩星期没回来看你妈了吧?”又说,“我没事串门玩去……”我去河边捡泰山石路遇瞎婶,如往常一样寒暄几句,便各自去了。她的确不是标本,我感觉到了说话的温度,我知道,在瞎婶的心中,我是被她时刻关注的人。
在城里工作,只于周末有空时,回家探望一下父母,十有八九会遇见瞎婶。她是父母家的“常客”,不安寂寞的母亲,见到瞎婶,总有说不尽的家长里短。这一点我是很感激瞎婶的,母亲想孤独抑郁,都找不到机会。
节后,北京出差不几日,我得到了瞎婶去逝的噩耗,十分吃惊,还知道瞎婶是孤零零地死在床上,是早饭后,路过瞎婶大门的东邻大嫂发现的。因为平时的瞎婶总喜欢在家门口,“遇见”熟人总是喜欢拉家常。平常身体很好,没有一点异常的瞎婶就这样悄声地走了,我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悲痛和深深的惋惜。虽然没有一点沾亲带故,只是普通的相邻。我的心冷了半天,瞎婶的影子总在眼前打转。
瞎婶的一生充满了传奇。不幸与坚强,自信与超越,知足与快乐,都集于一身。我想把对瞎婶的平凡与伟大表达出来,算是给瞎婶一份深深的追思与怀念。我下笔的时候,对自己说,就在心中为瞎婶开一个追悼会吧。
二
瞎婶的儿女们还是都孝顺的。瞎婶能像正常一样独立生活,平常不需要儿女照顾。孩子们婚后都分家单过,彼此相安无事。瞎婶的生活费用,孩子们也按时提供。女儿嫁给同村男人,在家务农,三个儿子都常年在外省打工,只在春节偶尔回家一趟。可惜,今年儿子们都没能回来与母亲团聚过年,知道母亲不幸去世的儿女们都痛哭流涕,追悔莫及。瞎婶没有给儿女们床前尽孝的机会,死后,儿女们都这样说。
瞎婶的身世是不幸的。出生本村富裕家庭,四岁前还是个活泼伶俐视力正常的孩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四岁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导致双目失明,从而人生亮丽的天空骤然变成黑暗。瞎婶的其他姐妹因家庭富足,长大后都远嫁都市,过着让人羡慕的体面日子,唯独瞎婶自身的缘故,长大后嫁给了本村大瞎婶十多岁的相貌一般而且家境贫寒的我的同姓大叔。婚后,育有三男一女。
瞎婶的孩子中,最大的长子年龄比我略小几岁,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家与瞎婶家是隔一胡同的相邻,大集体时同一个生产队,对瞎婶一家的了解当然要多一些。那时,男人上坡挣工分,女人在家生养孩子,操持家务。对于双目失明的瞎婶来说是何等艰辛。然而,瞎婶用自己的坚强和不屈,创造了生活的奇迹,她的孩子比我们这些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孩子都幸福。就像瞎婶说的,“人家用脚能写字,我怎么不能用眼看世界?”她不甘,除了自己力争改善生活的样子,再就是努力打理自己的小家,给孩子以幸福,给自己的男人以舒适的日子。
正是这样的顽强,瞎婶与自己男人撑起一片蓝天。把孩子们都拉扯成人,男婚女嫁。在日子逐渐好起来的时候,由于常年风里来雨里去,超负荷地在地里干活,瞎婶的老伴积劳成疾,才要开始享点清福的时候,却因病舍瞎婶而撒手西归。对于男主外女主内的农村家庭来说,失去男人就意味着塌了天。而对于瞎婶来说,在外人眼里更是“天塌地陷”。瞎婶没有被生活的不幸吓倒,路还要走下去,生活还要继续。就像瞎婶说的,“虽然眼睛看不见东西,但手脚是健全的,大脑里长满了千里眼”。瞎婶的自信,还源于她常说的那句话,世上只要有路,无论多么崎岖,借助一根竹竿可以走千里。我不是不想写瞎婶的故事,好像一想瞎婶,就听见她说话,她的话都可以成为名言或者语录,村民也这样说。我骨子里如果说还有一点坚强,应该也有瞎婶的感染。
三
都在农村的儿女们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常年打工在外,瞎婶只能年复一年,过着一人世界的孤寂生活。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是一人自理,这本身就是一个令人同情的事实,即使没有什么故事,都也是生动的。
说实在,我对瞎婶的真正了解和崇敬,还是近几年来逐渐感觉到的。小时候无知,少年懂事后又多年在外求学工作,瞎婶的日常生活一直没有走进我生活的视线。随着父母日渐衰老和我本人工作不再忙碌,回老家看父母的日子多了起来,有了与四邻八舍老辈们叙旧聊天的时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见面最多聊得最多的就是我所崇敬的瞎婶了。
瞎婶是个爽快人,说话干脆利索,并且是个爱说笑话,很乐观。只是,笑话从瞎婶嘴里说出,味儿就变得酸溜溜了。
当然,最感兴趣的就是瞎婶的绝活了。以前,总以为瞎婶的日常生活需要家人的照顾,婆婆在时有婆婆照顾,老伴在时有老伴料理。婆婆老伴都陆续过世了,不知道的都以为瞎婶的自理生活会相当困难,其实不然,瞎婶是个生活自理能力很强的人,甚至超过常人。瞎婶的绝活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练就的,在与瞎婶平时唠嗑中,逐渐知道了瞎婶是如何用其“才艺”,支撑起来之不易的家的了。
从瞎婶的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说起。生活艰难时期,家里大人孩子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现在生活好了,买的衣服多起来,但平时的缝缝补补还是瞎婶亲自动手的。有人会问,瞎婶看不见,是怎样穿针引线?我亲眼见过。瞎婶将穿线的针的一头放入嘴中含着,随后用一只手把线放入口中,在不知不觉中,穿针线的活便完成了。老母亲说,附近的婶子大娘做针线活,都要找瞎婶帮忙呢。我说瞎婶有特异功能,母亲觉得这样说是对瞎婶的不尊重,我就不再说了。是的,她是在艰难生活中历练出的绝世功夫啊。
瞎婶做饭花样挺多,常人做到的瞎婶都能做到。农村的摊煎饼、蒸馒头、擀面条、包水饺无所不能。包括自己到大门外的深井去提水,亲自点火烧农村的大锅土炉,从不出现安全问题的,用瞎婶的话说:“习惯了,就是正常过日子。”是的,她也在期待着常人把她当作常人。
赶集上店也是随心所欲的。农村大集不是经常赶,如果有合适的邻居赶集,她也跟着去。她自己在院子里,养着一些鸡鸭,种着好多季节蔬菜。听母亲讲,瞎婶时常把吃不了的蔬菜送人,母亲就说,经常得到瞎婶送来东西。去村里的代销店,买些油盐酱醋茶是少不了的,自己带着零钱,买东西找退钱自己是分文不带错的,就像母亲说的:“你瞎婶,新旧钱都‘认得’。”瞎婶的手就是真假币的检验机,是长着眼睛的计算机,比探头好好用。
让人感到不可理解的是,瞎婶时常挎着篮子带着镰刀去村外的山坡地里挖野菜,并且所挖的什么菜,不但能叫上名字,而且从来不会挖错。有时偶尔遇到瞎婶挖菜,我就开玩笑说:“婶,你挖的什么菜?”“面条棵!”瞎婶响亮回答。“哪里呢,那不是荠菜么?”我说。“二侄子,你净‘瞎说’,来糊弄婶子吧!”瞎婶边说边露出笑容。她不忌讳“瞎说”这个词,其心态让我生敬。
瞎婶的“眼力”也是惊人的,村民们都说她“手眼通天”,真是一点不假。瞎婶每天晚上吃饭时,都会喝上一杯白酒或是一瓶啤酒,饭后如果不出去串门,就会待在家里“看”电视,除了“看”戏曲外,还“看”新闻,关心着国家大事。有时瞎婶来家找母亲唠嗑,我会故意问瞎婶,是怎么看电视的,瞎婶会说:“还用问么,看不见,还听不见么?”实际上瞎婶是听电视的,我也明知故问,跟瞎婶混熟了就喜欢开玩笑。周围经常“见面”的街坊邻居,路上走着,听见脚步声或咳嗽一声,瞎婶就知道是谁。这点我是有切身体验的。我路上有时遇见瞎婶,就故意对着瞎婶咳嗽一声,瞎婶就会来上一句,“老二,又家来看你妈了?”“是啊,婶!”瞎婶脸上洋溢着自信。有时候孩子们不懂事,老远吆喝“瞎子”,瞎婶也不生气,直起身喊道:“叫‘瞎婶’!”孩子们马上就改口,瞎婶还表扬孩子们几句,只是自言自语,孩子们并未听见。
四
瞎婶的时间观念是很强的。周末,我们兄妹回家去看父母,经常见到瞎婶来找母亲唠嗑,只要没客人,瞎婶总是和母亲有着说不完话,如果到了中午或晚上接近吃饭的时候,就说,快几点几点了,该回家了。瞎婶说的时间不会相差几分的。我就感到奇怪,瞎婶是用什么来判断时间里呢?在瞎婶那里得到的回答却是:“估摸的呗!”随后哈哈大笑了之。
这就是在我心中逐渐高大起来的瞎婶,一个正常老年人有时都无法胜任的事情,在瞎婶面前却显得那么自信和轻松自如。
我就想,那些整天埋怨生活艰辛,好吃懒做的正常人,如果突然变成瞎婶这样的睁眼黑,该会怎样面对生活呢?我觉得,瞎婶就是这些人的榜样,也是我们每一个正常人学习的楷模。
出差的日子,遭遇老家拆迁。待到出差回到老家时,我不但失去了养育我五十多年的老屋,同时,也是去了一生坎坷而乐观面对生活的瞎婶。
“我看不见星星,可瞎婶我看得见你这颗星。”瞎婶看见我,常这样说。我乳名用字有一个“星”字,瞎婶喜欢我,总是逗我开心,本来应该我哄着瞎婶开心,反而掉转了。我在心中也给瞎婶这颗星留下一个永远的位置,纪念她,念叨她,从她的身上汲取生活的力量。
原创2017年7月19日,2020年6月6日首发江山文学
拜读佳作,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