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五周年】茅屋书香(散文)
父亲喜欢看书,也喜欢买书。书买回来以后,父亲用牛皮纸细心地将书包上书皮,然后用毛笔蘸墨工整地题写上书名。书渐渐越积越多,父亲就用竹篾编了一个五层格子的书柜,约有半人高,散发着竹子的清香,柜门打开,一排排包着深褐色书皮的书便透散出浓浓的香气。
一九七二年修鲢鱼山水库,我家从水区迁至汪桥,父亲费尽心力地筹建起四间茅草屋。房子虽不是很理想,父亲却可以按照理想在屋外院内栽树养花,沉重繁忙地劳作之余,父亲歇息时可以随心所欲地看书。
他坐在低矮的堂屋门前,屋外的阳光柔和地洒在父亲身上,让父亲显得安祥,沉静。堂屋西侧里屋正对门的墙上贴着一幅鲁迅先生的画像,鲁迅正襟危坐,青布长衫,左手抬放在桌上,桌前摊放着一些书。两边配着的对联上写着: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从低矮的窗户投射进的光线让屋里显得有些昏暗,斑驳灰暗的土坯墙上的画也跟着灰暗,同时显得安静。画中鲁迅的目光也很安静,安静地看着父亲,而父亲的目光却始终盯着手中的书,沉醉其中,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堂屋四壁悬挂着新旧不一的年画,还有一个像框,地上摆放着几件简单粗糙的家具,门旮旯处放着一些农具,全都安静一动不动,仿佛害怕打扰了父亲。打断父亲的只有把饭做好的母亲,母亲唠叨着说:“总是看书,能当饭吃吗?”父亲恋恋不舍地放下书,只是笑笑,并不解释。
父亲的书看得多了,在我这里慢慢就变成源源不断的故事。父亲最爱看的书是《三国演义》,常常听他念叨说:“总有人说我是看三国的和我打交道要小心。看三国咋了?就是用计耍心眼吗?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多么义气。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投奔刘备,多讲兄弟感情?”父亲偶尔喝酒时说:“喝酒能成事也能败事,张飞因喝酒蒙骗对手打过胜仗,最终又因喝酒丢掉性命。”父亲的故事和他的书香气息经年不断地在茅屋里缠绕飘荡,不知不觉中和一切融合,慢慢生根发芽。
有一年春天迁安补助,发了一些布料。那时,除了过年全家人才能做一身新衣服,这份喜悦胜似过年。父亲请来会裁缝的表姑,给全家人做衣服。家里每个人都在院子里忙碌,表姑忙着给每个人量身体剪裁衣服。父亲坐在旁边显得格外高兴,打开话匣子给我们讲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父亲讲到结尾时动情地说:“钟子期死后俞伯牙到它坟前痛哭弹琴祭拜,村里人听不懂只是嘻笑,伯牙知至此再无人能懂他的琴音,随即在子期墓前摔了古琴。人生能遇到知己很难,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父亲讲着,表姑接话说:“肖哥,你就安心的种好庄稼,说这些文诌诌的东西,侄子们也听不懂。”母亲应合说:“你肖哥就是,一高兴就卖弄他的书,能当饭吃吗?”父亲只是微笑着并不在意也不反驳。我似懂非懂地听着,不时逗弄一下含羞草,看它快乐闭合。凤仙花似乎听懂了父亲故事的精彩,鼓鼓的种球突然炸开,籽实飞得满地都是。大姐二姐一边帮着表姑一边微笑地听着,居住在屋檐里的麻雀似乎也听得入神,兴奋地飞进飞出,时不时洒落一些细碎的草屑。
夏天到来的时候,燥热总是从白天连接到夜晚,三教洞村的大姑到我家来了,吃过晚饭就在门口东边坡顶歇凉。高大的树木曝晒了一天此时懈了精神影子变得模模糊糊,知了时而“叽”地一声忽又止住。父亲和母亲、大姑坐在旁边摇着蒲扇拍话,我和哥哥躺在大qiang(方言,圆形竹编晒粮用具)里,萤火虫从头顶上空飞过来又飞走了,躲在脚落里的蛐蛐偶尔鸣叫几声也怕热似地歇息去了,满天的星斗正在不停眨着眼睛,它们不甘寂寞也在说话。
父亲说着聊着就讲起了聊斋里故事:“有个白莲教领袖被清兵抓住要砍头,押解时经过一座大山,突然走出一个巨大且青面獠牙的妖怪挡在路口……”听着父亲的故事,我的心激动又产生丝丝害怕,不由自主地朝哥哥身边挤了挤。夜色无边无际,感觉往哪儿挤似乎也不安全。心里虽然害怕,耳朵还是忍不住凝神地想听。父亲继续讲着:“那些清兵上去和妖怪打斗,妖怪如同抓小鸡般抓起士兵一个个吞进肚里。最后白莲教徒主动请求说他可以制服妖怪,领头的便放了他,结果他上去没有抵挡两下也被妖怪吞进肚中扬长而去……”大姑哈哈直乐说:“三哥,别在夜晚讲神神怪怪的事,侄子们听了害怕,做恶梦。”父亲在黑暗中笑出声,哥哥答道:“好听,不怕,不怕。”我一边掐着搡着哥哥笑闹着一边也说:“不怕,好听。”嘴里也说着不怕。妖怪的力量还是蛮大的,整个夜晚我被这故事弄得兴奋,心里如同吊着一根弦,总睡不着。星星始终调皮地对我眨巴着眼睛,它们毫无睡意,镶嵌在深邃的天空中,神秘而又令人神往。小虫不知在何处又悄悄应合着发出一两声清脆地表白,似乎在表达对父亲的敬意。它们的想法也正是我对父亲的看法,好奇而又神秘,父亲脑袋里的故事为何总是那么多,那么好听,怎么讲也讲不完?
连绵的秋雨扯丝般笼罩着村庄,院中东首的桂花和万年青(冬青树)墨绿的叶子经过洗涤闪烁着光泽,西首和它们对应的腊梅硕大的叶子绿色稍淡些,也不甘示弱地伸展自己的姿态。雨滴从叶梢垂落地嘀嗒声间歇而不规则,不规则的凑鸣对应着屋檐落下的有规则的嘀嗒声。嘀嗒声还属于桂花树下那株蓬勃的月季,绽开的粉红花朵浸润着水珠,细齿的楕圆叶片上极缓慢地落下一滴滴晶莹的水珠。突然间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静默,屏气凝神地倾听着堂屋内父亲的读书声。
父亲终于可以歇歇,放下连日来的忙碌,放下极度的疲惫,疲惫中夹杂着泥土和禾谷的气息,气息成熟而饱满,隐隐透出一些淳厚的清香。父亲坐在矮靠椅上,安静淡然,目光久久停留在书上,沉浸其中自得其乐。父亲默默地看书,用心地看书,并没发出声音,只是间或翻书发出轻微地窸窣。就是这轻微地窸书窣声,让屋外的花草听到,因为它们是父亲手把手一棵棵栽种的,枝枝叶叶间都有父亲的身影,所以它们的心和父亲息息相通。父亲在读书,它们也在欣赏,父亲喜悦它们也喜悦,父亲忧伤它们也忧伤。
我想,此时的父亲心里一定有痛苦忧伤,可是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到。西屋廊檐上的一根檩条因漏雨朽烂折断,致使屋檐塌陷,父亲先找一根木头临时支撑着,时隔好久才弄来一根合适的檩条换上。
最温暖的却是冬天,屋外寒天冷地,屋内暖意融融。吃罢晩饭,一家人围坐在用树蔸子烧的火堆旁。我斜趴在父亲的大腿上,感受着父亲身上的温暖,看着火苗和烟气从火堆漫散,旁边煨水的壶冒着热气嗞嗞响着。烟火漫散中父亲亲切而显悠长的声音在说:“你们爷爷三十六岁就死了。唉,如果他不死,我就可以一直读书,如果能一直读书,命运又不知又如何?”父亲不止一次的讲爷爷,每当讲到爷爷时,他的话语就显得深沉凝重,透露出对爷爷无尽的思念。哥哥拿着火钳拨了拨火堆,然后低头凑近使劲吹,吹起的烟灰在他脸前飘散。父亲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头继续缓缓地说:“我给你弟兄俩起名字时就想着长大了相互有个依靠,你哥叫玉峰,你叫青松,青松长在玉峰上。”我仍然趴在父亲的腿上,出神地听着,看着火焰在跳跃舞蹈,看着哥哥在不停地盘火,火光映照着他的脸通红,脸上带着些黑灰,我忍不住想笑,却又没笑。我在心里渴望,渴望什么时候可以长大。
春天回来了,阳光明媚温柔地暖抚大地,我家的茅屋也从沉睡中醒来,屋顶泛起一层青色。门前的花草树木全部苏醒,竞相比赛着盛开绽放。村外田地里麦苗青青,菜花金黄,远山如黛,柔美的线条穿插衔接着这姹紫嫣红。我和父亲坐在廊檐上晒着太阳,父亲的兴致和这春色一起潮涌奔放,他饶有兴味地吟诵起唐诗:“鹅湖山下稻梁肥,藤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父亲的声音轻快中带有舒畅,目光中充满无限热情,茅屋和满院的花木跟着父亲一起沉醉。父亲经常看《唐诗三百首》和《千家诗》,许多诗父亲都会背,他常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偷。”不知此时,父亲是在吟诗,还是在吟唱生活?
父亲建造的四间茅屋,默默陪伴了我们二十年,一起见证了那些物质紧缺,生活艰难的岁月,在那些岁月中,父亲并没有被压倒,我始终看到的是父亲和蔼可亲地微笑,手不释卷的看书;从父亲嘴里听到的是令人神往的故事,还有些诗意的情怀;这些记忆深深地铭刻在我的灵魂深处,永难磨灭。
父亲是书,是我用尽一生也解读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