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老大在院子里喂孙女吃饭。
　　 这个院子是新建的，足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四周用铁栅栏围了起来。院子里全部铺上了水泥。在栅栏旁边，养了十几盆月季花，花开正艳，蝴蝶、蜜蜂悄悄地从栅栏缝钻进来，停在花蕊上采蜜。
　　 许老大是无心管那些蝴蝶，他的心思全在孙女身上。孙女今年三岁了，像个小精灵，乌黑的头发扎成一个小辫子，现在这个小屁孩就在院子里到处乱跑，咯咯咯地笑。许老大端个碗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孙女从小被他和老伴惯着了，从来不肯好好吃饭，一到吃饭时间就到处跑，他就在后面追，不时喂上一口。
　　 儿子对他这种行为很是不满，但也管不了许老大那颗疼爱孙女的心。
　　 有人沐浴着落日余晖走进了院子。许老大抬头一看，是村里的计生专干刘星，他的心头不由自主地一紧。随即他又心头轻松下来，鼻孔中“哼”了一声。他不想理刘星，他和刘星的父亲刘小强在年轻时打过架，两家已经有二十多年互不理睬了，他闹不明白，现在刘星跑到他家来做什么。
　　
　　 二
　　 二十五年前，刘星他爹刘小强也是做计生工作的，每天在村里横着走。那个年代，国家刚将“计划生育”定为基本国策。老百姓几千年来都是尽情地生，突然对要节制生育，非常不理解。农村更是计划生育工作的难中之难，几千年的封建思想的影响下，传宗接代已经成为人们繁衍的第一要务。孔夫子也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在这种思潮下，许多人都是以“多子”为“多福”，“重男轻女”的思想特别严重。
　　 许老大也不例外，他前后生了五个女儿，和村里的计生专干刘小强斗智斗勇几十年，终于在40岁那年生了个儿子，两人的争斗才降下帷幕。
　　 刘小强能当上计生专干，不只因为他姐夫是乡长，他本人也是非常拥护党的政策的，他老婆一次就生下个龙凤胎，一子一女，人生圆满。生下两个儿女后，他带老婆去上环，但老婆对环天生不适，前前后后安过五个环，不是每天出血，就是带怀受孕，又得去接受人流手术，受够了怀孕带来的痛苦。一怒之下，他想带老婆去做结扎，平常温驯的老婆宁死不肯。别无他法，他只得自己去做了结扎手术。村人知道后，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刘阉鸡。
　　 农村里养鸡时，一般只留一只公鸡做种，其它的都阉掉，让它们不要把精力放在传宗接代上，而是一心一意地生长，长到一定程度，就拿到集市上去卖，换回柴米油盐和孩子买铅笔的钱。
　　 做了结扎手术的刘小强被村人取了这个侮辱性的外号，气得半死。他曾反复问过医生，做结扎对男性功能会不会有影响？医生坚定地告诉他，完全没有影响，只是将输精管扎住，不让精子通过而已。
　　 虽然得到了医生的保证，但他的心里还是有个小疙瘩，总觉得自己的胡须没有以前多了，为此他常常不自自主地揽镜自照，看自己的胡须有没有变少。他觉得自己的脾气也没有之前刚烈，性格也阴柔了。为了证明自己还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给自己的饭量加了一碗，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每天早上起床后就在院子里举石壶。
　　 他的这些举动，没有让别人对他印象改观，大家依然叫他“刘阉鸡”。
　　 刘阉鸡对待工作非常认真，他经常上门做工作，监察别人家，像许老大这种人家，就是他监视的对象。许老大已经生了五个女儿，他做梦都想要个儿子，虽然他家这几年并没有动静，可谁知道会不会再偷偷生呢？
　　 刘小强的担心不无道理。有一回，邻居德老头悄悄跟他说，许老大的老婆好多天不见人影了，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刘小强马上跑到许老大家了解情况。许老大说老婆回娘家了，暂时不会回来。刘小强觉得情况可疑。可疑就得侦查，经过两天的打探，特别是给了许老大最小的女儿一颗糖后，小女儿完完全全，明明白白告诉了他，妈妈躲在草屋。
　　 刘小强一阵眩晕，他知道许老大家的草屋，就是一间杂屋，里面堆积如山的都是稻草，现在许老大的老婆就躲在那里，每天许老大的大女儿都会做好饭菜，送到那里给她妈吃。
　　 那里哪是人呆的地方，平日里老鼠横行，叽叽乱叫，再说整天呆在那里没人说话，又不能直起身来，只能半躺着。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刘小强不能理解，他想这婆娘八成怕是疯了。
　　 他马上去乡里计生办报告了这一情况。计生办的领导特别重视，当即留下他吃饭，准备当天晚上一起行动。
　　 刘小强受宠若惊，他就一泥腿子，从来没在乡政府的食堂里吃过饭，这一回，他在食堂里吃了黄瓜炒肉和西红杮炒鸡蛋，却只混了个半饱，不是他不想吃，他已经两碗饭下肚，实在不好意思去盛第三碗。
　　 计生办的同志又留他住了半宿。半夜，天下起雨来，他想起家里还有一坪谷子未收，只怕会被雨淋湿。他说他得赶紧回家收谷子，却被两个同志按住肩头，说不急，到时候一起走。
　　 那天的雨太大，浇了地面一个透心凉，刘小强挣扎一下，还是放弃了，谷子早就被雨给淋湿了，还回去个屁。
　　 半宿过去，就在刘小强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他被人叫醒了，这半夜三更干啥子去？
　　 没人解答他的疑问，有人将他拉上一辆拖拉机就走。拖拉机“突突突”地开，黑灯瞎火的，天上的雨横劈过来，他们就像一支“暗夜行动队”。
　　 过了一阵，刘小强回味过来，这是去他村上，这是突击行动，怪不得不让他回家，一是怕泄露风声，二是天黑没人带路。
　　 拖拉机“啪啪啪”地赶了几十公里的路，离许老大家还有几里路的地方趴窝了，怎么弄也不肯走了。
　　 没办法，大家全挤上另外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赶到许老大家。
　　 本想搞他个”瓮中捉鳖”，却不料许老大那孙子机警得像只兔子，居然连夜跑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家的床上，睡着五个“小萝卜头”，个个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珠子乱转，身子抖成一团，问她们，也是一问三不知。
　　 带队的专干气晕了，做了这么多工作，搞了这么大阵仗，居然毛也没捞到一根。一声令下，招呼队员四处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都带走。
　　 这种家庭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他们不思生产，整天就琢磨如何躲开计生干部的眼睛，生出个带把的来。
　　 队员们到处找，园里没有菜，栏里没有猪，家徒四壁，连台电视机都没有。
　　 队长面色阴沉得像外面黑沉沉的天空。苦思之下，把窗户和两扇门收走。这些东西屁钱不值，又占地方，但劳师动众之下，不能无功而返。这些门窗也有三两铁，值些枣钱。
　　 天渐渐亮了，天空阴云密布，雨依然下个不停。许老大家门前一片狼藉。土坪被拖拉机压得稀巴烂，五个孩子光着脚站在屋檐下，看着一群大人来来往往搬东西，目光里全是恐惧。门没了，窗没了，房子像一只缺了门牙的老狗踡伏着。
　　 听了消息的农人围拢来看热闹，有善心的妇人将五个孩子拉拢回家吃早饭去了。
　　 刘小强站在工作队中，感觉四周的目光像芒刺一样射过来，他缩了缩脖子。过了一阵，他又硬气起来，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是帮乡政府做事，是在做正确的事业，电视机里头三天两头就说“计划生育，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样想着，他又挺了挺胸脯。
　　 拖拉机拉着这些烂木头，“突突突”地开走了。在旁人的指指点点下，刘小强回到自家的院子里。他一回家就火了。一院子的谷子就泡在水泥坪里的水里，也没人管，一家人都死绝了？
　　 老婆说：“你又不在家，我们几个，哪里搬得动？”
　　 刘小强上前给了老婆一巴掌，老婆不甘示弱，扑上来和他扭打在一块。两个孩子抱成一团，吓得哇哇大哭。
　　 刘小强一直想不通，许老大是如何得到风声的？
　　 这个问题在半年之后得到了答案。
　　 半年之后，气候变幻，春天来了。许老大家喜气洋洋。三天前，他老婆生了，这次终于是个带把的，许老大逢人就说：“我也是有生儿子的命。”
　　 他给人递烟、递槟榔，看见小孩子，就塞一把糖，大家说许老大乐疯了。
　　 有一回，刘小强看见许老大正给小朋友们发糖。自己的儿子刘星也怯生生地凑过去，朝许老大伸着小手。许老大朝他一瞪眼，喝了声：“滚！小畜生！”
　　 小刘星“哇”地一声哭了。
　　 站在远处的刘小强气不打一处来，大步流星赶过来，一巴掌甩在儿子脸上，儿子嫩嫩的小脸泛红，哭得更厉害了。
　　 刘小强地盯死许老大，说：“你刚才骂什么？”
　　 许老大冷冷地看着他：“他是小畜生，你是老畜生。”
　　 刘小强绝计想不到，平时缩着脖子走路的许老大如此大胆，看来生了个儿子，让他长了胆量。
　　 刘小强扑上去和许老大打成一团，两人打得难分难解，旁边围拢来看热闹的人，好不容易才将他俩分开，再打下去，非得闹出人命不可。
　　 从此两家结成世仇。
　　 许老大逢人就说当年是如何甩掉刘小强这条“恶狗”的，一时间，闹得村尽皆知。
　　 原来，许老大的大姑娘看见小妹妹津津有味地吃糖，就问她哪来的，五姑娘不肯说，大姑娘就是一耳光。五姑娘就抽抽噎噎地说了。
　　 这还了得。大姑娘已经十二岁了，早已懂得事情的轻重，慌忙将此事告之许老大。许老大倒是不慌不忙，他谋划此事良久，早已在心里规划好各种对策。等天擦黑时，他吩咐大姑娘带好妹妹们，他自己护送老婆去了偏僻的表姐夫家。
　　 表姐夫住在白羊山里，祖辈都是靠打猎为生，新中国成立后，不准私自打猎，他家缴了猎枪，也学着人家种玉米、苞谷，做了个种地农民。许老大就是将老婆送到那儿待产，直到快生才悄悄接回来的。
　　 经过如此多的艰难波折，许老大终于得了一个儿子，但也和刘家结下了“血海深仇”。
　　 三
　　 现在许老大看着刘家的儿子刘星涎皮赖脸地走进自家院子，不觉瞳孔就是一阵收缩。他和计生专干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不怵他们是假的，但现在没什么好怕的，儿子就生了一女儿，难道又要抓去做结扎？
　　 刘星进来就叫叔，脸上笑意盈盈。
　　 许老头摆摆手：“别叫叔，我当不起。有什么事你快点讲。”
　　 “是这样的，最近区里开了个会，是关于生孩子的问题……”
　　 “咋了？我家就一孙女，又犯王法了？又要来敲门撬窗？”许老大一阵抢白。
　　 刘星满脸尴尬，忙说：“叔，你误会了。现在国家的人口政策做了调整，鼓励二胎。”
　　 “啥？”许老大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瞪着眼睛望着刘星。
　　 “你家孙女都三岁了，可以考虑生二胎了。”
　　 “我家可不生，不做那落后分子。”
　　 “叔，你家达到二胎的标准，可以再生一个。”
　　 夜深了，许老大叼着旱烟斗坐在院子里，白天的喧闹早已退去，四下里一片寂静。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想着黄昏时刘家那小崽子的话，不觉沉思起来。
　　 小孩子真是爱闹，这寂寂的夜晚，孙女咯咯咯地笑声还不停地传出来。
　　 儿子今年二十五，结婚后就要了一个孩子。他和老伴几十年为儿子争斗，早就精疲力竭。当儿子提出只要一个孩子时，他们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虽然只是个女孩儿，许老大依然将她当宝贝一样疼。这要是放在四十年前，他怕是会和儿子拼命，就不生了？许家的香火就断了，百年之后，怕是连来烧香的都没有。现在他居然看淡了，只要过好现在就可以，还管得了人死之后。
　　 但现实国家又鼓励生孩子了，还是应该跟着党的路线走，回头劝劝儿子，再生一个。
　　 黑暗中，许老大不自觉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到，夜已经深了，外面下起露水，他搬起凳子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