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马灯里的爸爸(散文)
一
“马灯”,对于现代人来讲,已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物件,只有在博物馆里才可偶见“尊容”。可马灯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柔柔美美的灯光,在我家里是一种带来光明与希翼的闪亮,它让我家温馨而又美好,日子里的辛酸,也因有了柔光而变得淡了,变得无足轻重了。那时,我就相信,灯光,哪怕是很微弱也是可以取暖的。
我爸爸,在年轻时,是以马灯为最亲密朋友的,在夜色里,他的形象是,一手抡着一把长柄大刀,一手提着昏黄的马灯。他的样子已经永远地定格在我的心中。马灯,是爸爸的眼,是爸爸的脸色,我无法分清马灯的光与爸爸的眼神。
爸爸是外来人口,要想在一个新的环境定居下来,他所面临的生活压力是巨大的。为了尽快“落地生根”,爸爸付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是呀,一个从苦难境遇中冲出来的人,为了生存,就必需历练出战胜任何困境的勇气和解决任何困难的智慧。他白天出工挣工分,晚上提着马灯,拿着柴刀上山砍柴烧木炭,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尽快“致富”,让家人能够像模像样地过上好日子。
二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生产队里收工晚了,爸爸顾不上吃晚饭,便手提马灯,肩扛柴刀,匆匆忙忙上山了。妈妈带着我们孩儿几个吃罢晚饭,等两个弟弟都睡着之后,拿着饭盒子装上饭菜,提着一壶水,牵着我一起上山给爸爸送晚餐。
远远望见,漆黑的半山腰,在影影绰绰的枝头上,高悬着一盏马灯,散发出幽幽的光亮,像一个明亮的眸子,注视着大山。偶有一阵山风吹过,林子发出沙沙的声音,悬在枝头上的马灯在风中摇曳着,层层枝叶在黑蒙的帷幕下突然得到炫耀的光,而兴奋起来,柔光映着亮翠的裙摆,泛出一轮轮光晕,惊动了晚归的鸟儿,鸟儿拍打着翅膀,惊惧地看一眼,便缩进了巢里。爸爸高高抡起那把长柄柴刀,柴刀在马灯的照耀下,时而闪过雪亮的光,砍刀落在树上,发出清脆的断柴声。爸爸奏着最雄壮的音乐,虽然曲子单调,可不能掺进任何不和谐的音符。我默默地打量着,幽幽马灯里的爸爸,身影就像木版画,给黑色的夜添上了凝重,又像一幅剪影,在光中移动,是活着的艺术。尽管冬夜寒冷,我走近看,爸爸额头依然镶满了晶莹的汗珠,我原以为爸爸看见我会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露出疲惫的眼神,因为他好累。可他抹一把汗珠,朝我笑笑,若无其事地停下手中那把抡起的长柄刀,带有无比怜爱的口气说道:“天这么黑,这么冷,来山上干嘛!”他接过妈妈手中的饭盒,和我们一起找了一处略显平整的地方坐下。爸爸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将一饭盒子的饭菜全倒去了胃里。爸爸稍微坐了几分钟,就催促着我们母女下山回家,他接着抡起了那把长柄大刀继续他的营生,一声接一声的砍柴声,在空旷静寥的冬夜里显得尤为刺耳。我想,爸爸也是用声音来壮胆吧,那盏马灯多了一个声音朋友,伴着爸爸在夜里劳作。
那盏马灯,那一团不停晃动着光亮,一直闪烁在无边无际的山林里,劳作,使爸爸感受到了痛快,听那断柴的声音,似乎也在享受了收获的快感。
三
我的爸爸至今左脚的脚踝骨处,还留有一指长的疤痕。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一弯孤月冷冷清清地挂在遥远的天边,几颗寒星在远空中眨巴着疲惫的眼睛,忙碌的人们早已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我爸爸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拄着那把长柄柴刀从陡峭的山上,摸摸索索,一瘸一拐往回家的方向蹒跚移动,马灯光把爸爸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凛冽的寒风无情地撕扯着爸爸单薄的衣服,一头干枯蓬松的头发显得更加凌乱,本来身躯高大的爸爸,因为佝偻的背,而显得瘦小而苍老,几道深深的皱纹趁机爬上了爸爸的额头。
爸爸是因为斩一根粗大的藤蔓而受伤的。那根藤蔓是一根朽木,毕竟是晚上,爸爸判断失误,举刀过高,用力过猛,锋利的大刀断了朽木,又径直落在了爸爸的脚踝上。顿时,皮开肉绽,露出花花的白骨,顷刻鲜血如注,树上,地上,柴刀上,都染上了爸爸的鲜血。爸爸强忍着疼痛从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料,做了简单的包扎,因为伤口太深,出血太多,爸爸无法继续砍柴,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山林,在夜色中踉踉跄跄地往家赶。当妈妈打开门,透过那盏昏黄的马灯,看到“血腥”的一幕,我们一家人全惊呆了,爸爸脸色苍白,一只脚红彤彤的,鞋里鞋外全部沾满了鲜血,每移一步,那双“解放”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妈妈难过得差点瘫软在地。看到此景,我也跟着伤心地哭了。爸爸瘸着腿走过来,伸出那双如松树皮一样的粗手,摸了摸我的头说:“没事,只是划伤了一点皮,等清洗一下就好了。”爸爸的语气充满了无比温和与安慰。爸爸在这种自己受伤、很“狼狈不堪”的情景下,还不忘安慰我,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怀?我一时无语,只好止住哭声,故作轻松之态。
妈妈烧好艾叶水,帮爸爸清洗伤口。妈妈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为爸爸解开伤口处的布条时,一条大人食指长、食指宽的刀口,像一条红色的大虫躺卧在爸爸的裸骨处,更像一张翻开的大红唇,张着血色的口,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痛,全身酸麻,我转过头去,面朝墙角,偷偷地抹着眼泪。等我心情稍微平复一点时,我强忍眼泪转过头来,透过马灯昏黄的光,看见妈妈双眉紧锁,带着我难以描述的复杂表情,一下一下地为爸爸清洗着伤口。当褪去几乎干结的污血时,透过裂开的皮肉,看到雪白的骨头清晰地袒露出来。若是常人,这么大伤口,怎么着也得“哼哼”两声,可是爸爸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呻吟声,爸爸脖子上、脸上,到处青筋暴露,额头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子。我无法想象那时的爸爸是何等疼痛,我更无法想象爸爸是何等的勇敢与坚忍!
我不忍直视,收回了深藏痛苦与怜爱的眼神,只见马灯的灯芯结满了灯花,忽闪忽闪地跳跃着桔色的火苗,映照着爸爸妈妈相亲相近的身影。我想象着,如果生活不那么苦,如果我的爸爸没有受伤,我们一家人聚拥在这柔和的马灯下,那该下一幅多么温馨的画面呀!
四
在我爸爸受伤的第二个晚上,村里放映露天电影,电影的幕布就挂在我家的房前。以前别的村庄一年里总会放映几场露天电影,把我们村庄的人给羡慕死了。其实我们村庄也有文化下乡放映电影的项目,但苦于村庄小,连一个像样的祠堂或一个能容纳多一点人口的场地都没有,所以,放映电影的事和我们村庄绝缘了,说句实话,当时也是村里的一个耻辱。因为我在学校,就有人嘲笑过我,说我们村“屁点大”,人还没用。生产队队长略带几分得意的样子领着放映员来到我家门口,指着我家宽敝的大门口问:“这里可以吗?”其实,只要看过露天电影的人都知道,我家门口这块场地,足以容纳十里八乡来看电影的人,并且绰绰有余。队长抬手举足,一幅得意的样子,大家都知道那是明知故问,是显摆。现在,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在挂放映幕布时,爸爸不放心,从床上爬起,提着马灯一瘸一拐,来到现场,叫人去我家后院扛两根木头,并找来锄头、铁锹帮着栽起了挂幕布的杆子。又一瘸一拐回到家里翻箱倒柜地找锤子,找铁钉子……最后把马灯一并挂在了木杆子上,生怕十里八乡的人来看电影找不到地方。
当杆子立在了我家房前;当放映幕布挂在了杆子上,望着这块方方正正四边镶着黑边的白色幕布时,脑海里又情不自禁地清晰播映着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画面。
在我家还没盖房之前,这里是一座连绵起伏的山,山上长满了各种荆棘和杂树。我爸爸申请建房时,生产队里划出这座大山一坡作为我家建房的宅基地,换作别人,肯定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快,可我爸爸欣然接受,也许是无奈。从此,爸爸拿出了“愚公移山”的劲头,白天出工挣工分,晚上凭着一盏马灯,手持锋利的长柄大刀,满腔斗志,挥汗如雨,披荆斩棘。爸爸把全山杂物清理妥当后,持一把大锄头,挑一担特大号的竹筐,出现在了马灯下。爸爸硬生生地移走了几座连绵的小山丘。那时,马灯里的煤油添了一罐又一罐,灯芯续了一根又一根。可以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经过了马灯光的映照,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反复地留下了我爸爸的足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洒满了我爸爸晶莹的汗水。
在文化生活相对匮乏的年代里,农村看一场电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那喜庆的场面一点也不亚于过大年。窗台的外面陆陆续续地云集着十里八乡的乡亲们,不断传来孩子们一阵阵嬉戏和欢呼声。
爸爸脚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挂幕布时的一顿“折腾”,渗出了新鲜的血液,额头上又滚出了晶莹的汗珠子,我知道,那是因为脚伤疼痛厉害,额头上冒出的全是虚汗。爸爸只好咬紧牙关,折回到了床上。妈妈无奈地帮爸爸解开纱布,摇了摇头,重新清理了一遍伤口,撒上了白色的消炎粉。在撒消炎粉的那一瞬间,我发现爸爸的腿在抖动,想往回缩,身上的衣服让汗水浸透了。我知道,那是剧烈疼痛的自然反映,虽然爸爸坚强勇敢,“伪装”得好,但那些自然反应还是“出卖”了爸爸。我心里既心疼又忍不住埋怨起爸爸:“全世界就是你会栽杆子,全世界就你最能干。”爸爸笑笑,无语。他的脸被马灯映着,温暖,柔和。
爸爸几次催促我出去看电影,可是我舍不得离开爸爸,想绕膝温暖着爸爸。外面传来清脆悦耳的电影片头曲,爸爸起身坐在床头,再次催我去外面看电影,再三叮嘱我找上一个空缺的当儿,不要乱跑,好好地看电影。
那晚,电影里的曲调不管多么优美动听,都无法刺激我的耳膜,电影里面的各种镜头,不管多么精彩,都无法吸引我的视觉,那些人物不管多么鲜活,都无法闯入我的心里。我的大脑里一直浮现着,爸爸在忽明忽暗的马灯光下,干着各种活儿的场景。提着马灯上山下坳,提着马灯开荒种地,提着马灯巡田问水,提着马灯抬村里病急的老人赶几十里山路上医院……爸爸干起活来舍得拚命,但他对于我们孩子的要求,也舍得抽时间,他会全身投入,从不怠慢。思绪把我拉回到另外的一幕。
五
有一段时间,我因为闹肚子,每天晚上都要起几次夜。那时,我家还没盖房,爸爸妈妈带着我们姐弟几个绻缩在一个房间里,晚上起夜很不方便,要走好几百米才可到那低矮的茅房里。由于马灯让爸爸提到山上砍柴去了,我只好端着家里唯一的那盏没有灯罩的灯盏上茅房,风一吹,豆大的灯火在风中摇摆了两下,便失去了光亮,伴随着一缕淡淡的轻烟散发着刺鼻的煤油味。顿时,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诡异了。那影影绰绰的树影背后仿佛有东西在攒动,又仿佛在呲牙咧嘴,就要伸山那双大黑手把我抓走。我越想心里越怕,连那盏被风吹灭的灯盏都顾不上拿,提起裤子慌不择路地冲进家门。
我从小是什么都怕,怕风响,怕虫鸣,怕夜里的黑影,爸爸没有呵斥我,而是陪伴我,尤其那那盏马灯,似乎光亮会驱散这些怕,让我变成一个什么也不怕的小大人。
当爸爸知道后,接连几个晚上,他都没有去山上砍柴,每天晚上,爸爸提着马灯带着我去上茅房。我蹲在茅房里,爸爸还时不时地叫上我两句,给我壮着胆子。我借着马灯柔和的光亮,看着爸爸清晰的轮廓,站在风中一动不动,显得那么矫健而有力量,我的心里感到无比踏实和温暖,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了我的全身。我那时在想,只要爸爸在,什么事都不是事,爸爸如山,是我永远的依靠。
想想也好笑,有什么可怕的。回想那盏马灯,仿佛就是爸爸温柔的脾气,人唱道“月亮代表我的心”,我说,马灯是爸爸爱女儿的心,心始终被点亮,照着女儿的前途。
电影里响起了悦耳的片尾曲,场地里人头攒动,把我从深深的回忆中拉回到了现场,我耷拉着脑袋回到了家。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我想起了一首歌,叫《烛光里的妈妈》,那高亢而略带深沉的嗓音,咏叹调一般的曲谱,触动着我的心,那时的我多想写一曲与“烛光里的妈妈”一样深情动听的曲子,歌名就叫“马灯里的爸爸”,以表达我内心复杂而奔腾的情感。
一盏马灯,伴着爸爸上山砍柴,伴着爸爸开垦山地,写满了爸爸的艰难,有一盏马灯,生活没有失去光亮。所谓承继精神,无需总结出什么经典语句,接过那盏马灯,就是所有。生活不会黯然,日子不会消沉。
我心中永远闪烁着那盏马灯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