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驻防拜寺口(散文)
(1)
1970年6月,我们班奉命进驻拜寺口。这是个座落在贺兰山下,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庄,行政上归属贺兰县。离我们的驻地有50多里,虽不太远,却不好走,一条沙石公路,不少路段路面像是湖中被风吹皱的涟漪,人们称之为搓板路。送我们的是一辆军用卡车,向西北方向行进了40多里,然后转向西南,沿着条坑坑洼洼,多有荒草与碎石的便道,颠簸了好久,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贺兰山呈东北西南走向。拜寺口北面和西面各有一条峡谷,都不太深,东面和南面是一望无垠的戈壁,当地人叫西大滩。村庄座落在两道峡谷的交汇处,房屋为土木结构,平顶,各家院落都不甚大,巷子也不够规则,村外有几十亩农田,村庄与田垄边缘,生长着稀疏的杨柳,这点绿茵,还有傍晚的炊烟,使我感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并不十分荒凉。
这个偏僻的山旮旯,也曾经有过异想不到的辉煌。时至今日,村口北边,一处裸露的紫黄色巉岩下,在一块面积不大的方形平台上,䇄立着两座14层级的砖塔。拜寺口原名百寺口,因此处曾有多达上百座庙宇而得名,拜寺口双塔,是迄今为止保存最为完整的西夏佛塔,距今约有上千年历史,经专家测定,属于西夏王朝晚期所造,它是中国佛塔建筑史上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
纵观贺兰山宁夏一侧,拜寺口算得上风水宝地。中国古代村镇宅屋建筑选址,讲究左青龙右白虎,这种看似神秘的表述,强调的是依山傍水的选择常识。"青龙"与"白虎"所指的是水源与山丘。在拜寺口,贺兰山西口南侧,北口西侧,那些依势隆起的台塬,具有登高望远,居高临下的视觉效果,峡谷中细瘦的河床,虽然多时干涸,想必在遥远的古代,也是青流不断,要不百余庙宇,千余僧众,如何在此安居。
关于佛寺的建造,事出有因。据《西夏书事》记载,"夏国天授礼延祚十年(公元1048)五月,西夏第一代皇帝嵬名元昊(又称李元昊),为太子宁令哥娶妻,因见儿媳美貌,便自纳为皇妃,于贺兰山建离宫,台阔高十余丈,日与诸妃游宴其中"。西夏王室在贺兰山沿线建有诸多宫苑,以大水口最甚,拜寺口次之。拜寺口宫苑建筑在山口两侧的台塬上,高约四五十米,南北绵延长达4公里之多,看似错落有致,格调天成。
走进北边沟谷,在离巷子百米西侧的台塬边缘,有几间瓦房,看似粗糙却也坚固,这就是营房。营房后面有条小径,蜿蜒而上可达岗亭,站在那儿附近周边,都能看个清晰。山脚两边分别依崖有几幢大型建筑,里面堆满了军用物资,室外废弃的短枪小炮横七竖八,不用说,我们的任务就是确保它的安全。营房与弹药库之间,不仅有几十米的高差,相距少说也有百米之遥,使我纳闷的是这块也算得上军事重地的区域,完全处于开放状态,周边既无高墙环绕,也无铁网围栏,白日虽能尽收眼底,晚上守护则是鞭长莫及。
那是次日早饭后,天天读时,班长结合我们所执行的任务的特殊性,选学党的基本路线,强调要提高革命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破坏。班长说,不能看这地方村子小人口少,麻痹大意,阶级斗争这根弦,永远不能放松,否则,脑袋搬了家,也不知到是怎么掉的。班长讲话时,我瞪大眼晴睛,看着他的脸,听得极端认真,他的话使我觉得,好像一不小心,哪天晚上脑袋会真的掉下来似的。
"天天读"是文化大革命时兴起,十年文革乃至尔后一个时段,一项政治学习制度,至少是在国家机关,事业单位和部队,普遍存在。周1到周6,每日1小时,都要组织学习,这个时段,其他事情不管多么要紧,都不能去做,当时流行一句话叫做"天天读""雷打不动"。天天读读的是毛泽东著作,毛泽东著作有选读甲种本和乙种本,《老三篇》单行本,《毛泽东选集》四卷以及四卷合订本,还有从部队开始流行的《毛主席语录》。部队战士使用的主要版本是小型化了的四卷合订本,和印有林彪《前言》和《再版前言》的《毛主席语录》,战士天天读选读的大多是语录,或者其中一些篇章,而不是从头至尾系统性地学习。有时还根据上级指示,学习报纸上的社论,《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时称两报一刊,两报一刊如有社论,也是必读的。社论常常大段大段引用毛主席语录,语录都用黑体字印刷,看起来很醒目。规定的时段,规定的时长,特定的内容指向,这是天天读的第一个特点,第二个特点叫做"读",由谁来读,连队组织的由指导员或副指导员读,以排为单位组织的由排长读,更多的是以班为单位,当然由班长来读,副班长读的机会很少,因为夜间有岗哨,端端正正坐在小方凳上,腰杆挺得直直的,长达1个小时,偶尔会有战士打瞌睡,这时班长会让打瞌睡的人读,当然也只能是一两个自然段,毕竟,这是个严肃的政治问题,就象传达文件,有资格念文件的只能是那个单位的领导。《毛泽东选集》里的文章,有成语,有典故,有些哲学军事术语,不是随便可以学懂弄通的,天天读只負责读,读完时间了事,至于读没读明白,无关紧要。文革时期,学习宣传毛主席著作,只讲词句不问精髓,搞的是形式主义。
(2)
关于党在社会主义时期的基本路线,有两百多个字,那段那时叫做光辉的论断,收录在《毛主席语录》本的前半部分。1960年代初,林彪组织力量编辑《毛主席语录》,并为《毛主席语录》写了《前言》和《再版前言》,前言的主要内容就是宣扬“顶峰论”和“天才论”,什么”中国几千年,全世界几百年”,”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在中国,最早的语录体典籍是《论语》,《论语》是孔门后世学人编的,记录的都是孔子以及弟子们的言行。宋代开国宰相赵普曾经标榜,说自己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可见《论语》在古代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中,发挥的作用以及古人对《论语》的推崇。语录本的优势在于体积小,便于携带,所以,林彪走到那里,手里总是摇晃着鲜红的语录,在大庭广众表现自己对伟大袖的无限忠诚。1970年开始了“批陈(陈伯达)整风”运动,1971年林彪东窗事发,本来要搞的是“批林整风”运动,结果发现,林彪宅室墙上挂有一副,写有孔子“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的条幅,成了“批林批孔”,林彪不仅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孔老夫子。运动后来又扩大到批判周公,影射周恩来总理。很有意思,这些死了两千多年的中国人,在20世纪70年代遭到了猛烈的攻击。
《毛主席语录》是文革时期最主要,最普遍的学习工具,据统计全国共发行《毛主席语录》6.28亿册,发行《毛泽东选集》1.02亿册,其中1967年发行9100万册。那时全国7亿人,文盲和半文盲占人口比例很大,除去婴幼儿,人均语录1册绰绰有余,在农村,大多数农民手中并没有语录本,1979年12月,中宣部叫停发行,从此,小红宝书成了历史。40多年前,全国发行各种版本的”毛选“和”语录”有8亿多册,坚持毛泽东思想就是要坚持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而不是大搞形式主义,坚持毛泽东思想就要拥护改革开放,而是抵毁叫板改革开放。
那段话不知读了多少遍,班长的声音言犹在耳,想起来还很亲切,“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始终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那天班长还领着大家学习了有关继续革命理论辅导的文章,那篇文章讲到,在社会主义革命取得胜利后,被推翻的资产阶级时时刻刻都在妄图复辟资本主义,不能有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思想,要坚持继续革命,文化大革命就是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是社会主义时期,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大阶级生死对抗的继续。文化大革命就是一场现实的、深刻的、尖锐的阶级斗争。继续革命理论有6个要点,掌握了这些要点,就掌握了这个伟大理论的精髓。
我问班长,“相当长”到底有多长?班长说,“相当长就是很长很长”。他看我傻乎乎的困惑不解,说“你问这干啥”?我说“共产主义真的能够实现吗,我们能看到吗,1958年大跃进说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到现在还没跑到”。我的问话引得战友们哈哈大笑,班长说“别问那么多,好好干,共产主义一定能够实现。
那天晚上,我站在山坡的哨位上,仰望远方的天际,夜色愈加浓重,星星就愈加闪亮。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想家的时候,想家的时候很辛酸,母亲的脸像枯黄的莱叶,陈旧的衣着多有补丁,冬季是集中吃红薯的时候,红薯很难保管,正月十五过后,气候转热,腐烂速度很快,我到部队后,给家里省了半年粮食,我穿过的衣服,拆洗后可给弟弟穿。一家8口,衣服鞋全靠母亲纺线织布,一针一针手工缝制,晚上,母亲摇着纺车,扯着一根又一根搓成细细的绵条,嗡嗡嘤嘤,直到半夜,有月亮的晚上,屋子不是太黑,借着朦胧的光线,不再点灯,这时,我仿佛能够看到她的身影。
如同连阴的时候老盼着太阳,饥寒交迫的年代,人们总在响往着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到底是个啥样子,谁也不知到。后来,我找到了一本《马恩列斯论共产主义》的书,有250多页,1950年代,由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翻译局翻译,纸质很黑很糟,读完之后,并没有找到我所期待的,明确而具体的答案。
人的想像属于创造性的思维活动,想像总是以现实的生活条件为基础。那时我对共产主义的基本构想是:能吃上麦面馍,面条不要太黑,稀饭或者用包谷糁或者小米去煮,这种膳食结构具有可持续性,让连年出现的春荒现象彻底退出历史舞。让红薯尤其是农大红那个品种绝迹,每年有好几个月吃红薯,我经常反酸,还有一种叫糜子的谷物,吃了上火,好多人吃了用糜子面做的饭小便困难,我家乡人睡觉拿砖当枕头,每家炕头,有几个人就有几块砖,砖是用粗布包的,虽然有些硬,习惯了也不觉得有啥不好,不少人吃了用糜子面做的搅团尿不出尿,精尻子坐在砖做的枕头上,半个小时,妥了,我用过这法子,挺管用的。
那一晚的夜班哨,过得很快,后来遇到了麻烦事,是阶级敌人闹,十多个晚上慌恐不安,这是后话。
(3)
北面的山体属于余脉,没有嶙峋突兀的峭壁,也没有丛林,山腰间有处清泉,有个池塘,下边不远处坡势缓慢的地方是几块菜畦,五六株柳树显得特别醒目,细长的枝条随风摇曳。
上午班长带领大家去莱畦,一来是熟悉环境,其次是干点活拔拔草,初到拜寺口,一切都很新鲜,到了菜地,不大功夫就干完了活,大家又在泉边玩起水来。班长说这是洗澡的好地方,他来自城市,爱干净,澡洗得勤,我们都笑他洁癖。有人提议下去玩玩,两个喜欢游泳的脱掉衣服跳了下去,我胆子小,只好站在一边,两米多深的池子,清澈见底。一个战士也想试试,问水凉不凉,大家鼓动他下去,他蹲在边上犹豫不决,有个战友双手掬起一把泥,抹在他头上,瞬间成了泥人,他不得不下去,水里的几个一会儿打水战,一会儿给岸边的人身上撩水。
回来的路上,说起抹泥的事儿都笑得合不上嘴。路过库房大家停下脚步,在房前屋后这边转转那边看看,地上有些废弃的枪械炮筒,是造反派武斗时用的,收缴后拉到这儿,已经锈迹斑斑,我捡起一把手枪,很笨,样子也很难看,听说是造反派造的。
班长边看边说,“晚上这边来不能马虎,一定要提高警惕,这地方出了事不得了,要掉脑袋的,听说了没有,离咱们这儿不远,一处执勤点,有个哨兵被刺了,枪也让人家拿走了"。
天天读老讲阶级斗争,经常说,听腻了,就不当回事了,那时候到处的墙上,就连厕所门边,也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当兵前,公社或生产大队开会,台前总有一行或两行阶级敌人,俯首贴耳,老老实实站在那儿,谁敢反抗,那时的口号是: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年后春寒料峭,我随宁夏军区首长漠北勘察地形,在巴音诺尔公,晚上,我去访贫问苦,每到一地都做这事,这是政治任务。当兵的讲“五会”,会打仗,会走路,会吃饭,会睡觉,会做群众工作。有人说,吃饭睡觉这么简单的事谁不会,部队讲快,能迅速把一碗饭送进肚子可不容,会睡觉,躺下去马上就能做梦,不知到多少人有这能耐。访贫问苦是阶级教育的一项内容,这事儿我有些不可思议,已经过去的事,无缘无故,又不认识,去人家那儿旧事重提,勾起往事,越问越苦,这叫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说起1960年,我就很痛苦。那时我在想,这是形式主义,领导安排了,不能不去。天天读时,在讲到革命,班长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没有解放,还在受压迫受剥削,那意思是还要我们去解放,我们把台湾还没搞定,怎么去解放那三分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