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意想不到的礼物(随笔)
低着头期待白昼接受所有的嘲讽。
向着风拥抱彩虹勇敢的向前走
——《你的答案》
下午最后一次输液,坐在临时开辟出的一片输液室里,看着年轻的护士姐姐为我扎针。找不到血管,一连试了四五次都没有准确刺入静脉,母亲不禁面有愠色,正欲开口责怪时被我悄悄拦住。明明咬紧牙关忍住疼痛,却还要笑眯眯,若无其事地伸出另一只手来。
“换一只手吧,或许好扎些。”
两只冷汗涔涔的手倏然相触,和冰凉的碘酒交融,手指上下翻飞间,缓缓涌出的暗红与药液一起奔流入全身,经历“七进七出”,我们都长舒了一口大气。最后一点药滴目送着针头拔下,走出医院来顿觉身轻体快,连步子也是前所未有的轻盈。
约莫是与这红尘大千阔别太久,眼望向什么也是新鲜的,明朗的。走着往日走厌了的林荫小道,阳光微微的撒下一层薄纱,露珠也同我交换眼神,身体状况日渐平稳下来,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轻轻走出院子,望日影,又是周五下午散学的时节,不知哪所小学的顽童在自己的童话里兀自欢喜。目送着四面八方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青衿学子在人流里穿梭,日复一日见着,鼻子忽然酸酸的,竟然开始怀念曾经痛恨的繁忙岁月,那些充盈在生活中的人。
低头想起苏学士写过“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句子。初见此句时,只是当成顺口溜掉书袋,今天忽然觉出不寻常的意味来。看看腕表,会心一笑:此时或许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在历史书中闭幕,逼王手间的过氧化氢刚刚制出新鲜的氧气,峰峰又开始慢悠悠,开腔是依稀熟悉的老陕,宇哥的听写本还差几本收齐,刘家面馆据传因疫情影响暂停营业,指画山河,乌苏里江上的初升红日辉映起帕米尔高原的星河灿灿,何时是曙天。
还有那些曾经相爱相杀过的同志们:哪一户的伙计“走运”抽中停宿五日游;中午总有达瓦里氏还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英语课代表的早读刚刚结束,数学作业还有几本没有写完……不知为什么,猛然间忆起许许多多的平凡到极致的记忆,却每每叩击尘封的心弦。
班主任老师又在通知地生中考的到校报名。真好,我想,离开医院,这么快便有返校的契机了!可是转瞬而陷入紧张与踌躇,苦笑,自己还真的应验了“岭外音书断”到我这里应该改成“医院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近乡情更怯,总是忆起独属于自己的一份年少轻狂,亦或是迷茫青春。留下的过往悲戚离别,怒骂伤情,本来铭刻在心底,一直告诉自己要忘掉的东西,决堤一般地全都涌进来,涌入原本就想不通世事纷繁的脑海,搅成一团乱麻。
当然,可以总是认为,我在这里留下的全是不好的回忆;可以认为我乐不思蜀,从此禁止我的作文里出现“咸阳”或“西咸”;可以告诉我,我的这些同学没有一个算作是我的朋友,所拥有的,只有竞争;可以不断地用“不叫我去这个学校”来解决问题;可以认为我在午休时间根本没有去图书馆,而是去了其他地方鬼混;可以认为我的朋友们都是“狐朋狗友”。一切一切,都没有任何问题。可是,不知道的是,这几乎废掉了我的笔杆和支配我的笔杆的那颗满满的真善美的心灵。
无形间已经从外界设立了无数道“我”和“学校”,“我”和“同学”之间的隔膜。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试图在历史人物中寻找素材,从而避开占据个人成长90%以上的校园生活。当我钻故纸堆,像是被文字狱打击出精神病的晚清腐儒,碰巧成为了一篇高分作文,我的心中诡异的拔凉拔凉。反过来痛恨自己和母校,和同学把关系处到了这一步,从此和校园的感情变得模糊。
不知道这个所在这些人,是该让我们亲近挚爱还是疏远隔离。慢慢的,我再提起秦汉,居然变得无动于衷,内心中被两股力量左拉右扯,心理斗争的天平不知道会倾向哪一边。当一个人正处在青春年华而莫名觉得郁郁寡欢,变得自惭形秽,这恰恰不是“知耻而后勇”的发端,而是更为可怕,根本不可逆的东西。
有时候会想:不对啊,我明明还有一腔热血,一根傲骨,一支永不凋零的笔杆,一团盛开在思想中的心火。还有初入秦汉时走在迷茫陌生的道路上,根本不敢胡乱拐弯。
经过高中部的大操场,还会小孩子般的蹦蹦跳跳;坐在宽敞的教室,那“敢为天下先”的勇气,那“舍我其谁”的气概。你的这一切的一切,都跑到了哪里?你还是当年那个怀着澄澈初心的翩翩少年,轻狂却又有骨子里的自信,甚至是狂妄,就是天地山川也敢斗胆闯一闯的豪迈;那时你还爱读《将进酒》,爱那“与尔同销万古愁”的绣口一吐,半个盛唐;每每念到“先天下之忧而忧”,总会高和一句“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难道都不是你吗,那个少年?
或许是从这一刻开始,我忽然感觉所谓返校,并没有那么值得兴奋,甚至我真想再在家里多呆几天,能待几天是几天。生怕返回学校,又要面对无尽的冷言冷语,猜忌狐疑,冷嘲热讽。或许在外人看来,这一切担心都是多余,可是,或许人这种动物,永远无法真正感同身受,也许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不管他人怎么讲,摆脱冷气,就是向前去。——但愿吧,但愿。
就这样,我不知道怎么的晃过了个把小时的车程颠簸,在学校门口随着人群,尽量隐藏自己的面容,不曾想,我们班的队伍居然是最靠大门的。无疑,我刚刚出现在他们的视野范围内,同志们就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存在。待我轻一脚浅一脚的忐忑走进,人群中不约而同的爆发出一阵呼声:“张——抚——远——”
像是在迎接一位英雄的归来,更像是在为阔别归来的游子接风洗尘,目送着他进入新的战壕,与大家并肩作战,不忍白驹过隙,便驾黑马踏碎星河!紧接着,便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和掌声,几乎是振聋发聩,好几个邻班的同学都凑过来瞧热闹。走进熟悉的队列里,不断地有同学跑到我这里来,有调侃我去了火神山的,有关心我病情如何的,还有同学跟我讲我没在的这段时间,班里上了什么课,地生复习到哪里,谁和谁又成了“父女”;谁又有了新的外号。
抬眼望校园内,依稀的泱泱秦汉,水木清华,红墙白顶,绿荫越过花儿延展向小轩窗。忽然间,心底人为构筑的一道道铁丝网轰然碎裂。鼻子酸酸的,眼睛里涨满了泪水,却还要朗声笑着告诉自己:不许哭,今儿个是回归前线,真是大喜的日子……
待到地生中考报名结束后,我卧床休养一周,打点行装,真正要和大家并肩作战了。跨入熟悉的班级的门槛,到处是跑来嘘寒问暖的同学,似乎从前“小霸王”一般的同学也挺温和;从前“魔鬼”一般的老师也变得生动活泼,恰似一缕清风扑面而来。真的,以前从来没有想到,也根本不敢想,语文老师布置的古文创作,有许多同学写我如何如何去了武汉当志愿者,竟然意外感染了新冠,住进火神山。(当然也有说雷神山和方舱的人才,哈哈)
原来,走出许久,归去来兮,我仍然是那个翩翩少年郎。走马出咸阳,盛景托妙笔,山水自文章。冷不丁久违的语文课上听到热血沸腾处大大的叫一声好,下课被当成黑人抬棺抬着走,也终究是笑着的。因为我明白,这些性格各异,举止不同的老师与同学们,未尝忘记任何一个人。换做是谁,结局都会一样,端的令人意想不到,却是此生中绝不可多得的厚礼,没有之一。
回归在战斗的行伍一周有余,行路间再次经过那如梦似幻的景致,一改往日的匆匆风尘,反而如同见到了阔别的老友。驻足停赏,忽然察觉光晕洒在这样的角度总是那么美丽,或许,有些东西,弥足珍贵,但是偏偏我们体验了分别,才会懂得发自内心的喜爱与珍惜。驻足,我像一位含羞的大家闺秀,偷偷侧过身回头望,红墙碧瓦,夹道的花影绰绰看不清楚。接风洗尘的人散去,那花下还散落一地的花瓣,爆竹似的。我知道,十四而志,在今后极其漫长的时光里,我都不可能再与孩童时期的一切相伴了。但我反而并没有多大的伤感,毕竟那一声名字唤得真是响亮,扣人心弦。这份礼,必然也会在我们余生的友情里融进血脉。方知渭河水原是男儿泪,果不然,前方的大路又好又长。
这个周末,痊愈后最后一次复查血液,归去来兮,我携着那份大礼,眸子见闪烁起点点滴滴,走进熟悉的化验室。好巧不巧,化验室的值班护士居然又是那位为我扎针的护士姐姐。四目相对间,彼此都有了会心的笑意,这一遭静脉化验,只见一双手带着岐黄香气在静脉上下翻飞,娴熟成条件反射的动作。好一个行云流水,明媚刚强,绰绰身影间分明多了几分昂扬与自信。
仰天大笑出门去,信步在街边找个榕树阴凉静静地坐下,用心体会这种暌违已久的舒爽感觉。路边,疫情防控执勤点戴着红袖箍的老大爷居然在用音响放着最爱听的那首《你的答案》,不禁也跟着哼起来:
也许世界就这样
我也还在路上没有人能诉说
也许我只能沉默
眼泪湿润眼眶可又不甘懦弱
低着头期待白昼
接受所有的嘲讽
向着风拥抱彩虹
勇敢的向前走
黎明的那道光会越过黑暗
打破一切恐惧我能找到答案
哪怕要逆着光就驱散黑暗
丢弃所有的负担
不再孤单
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