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蓝色的二胡(散文)
一
六十多年前,我的忘年交好友“老海”还是“小海”(乳名)的时候,正在读文登师范。他跟我讲述了一段自己由一个五音不全的丑小孩变成“二胡王子”的故事。
1957年,初师生小海走进师范的礼堂,听着校长举着手说,从今以后,我们每个同学都要“将自己的手涂上粉儿”,他举起自己的手,仔细端详着,一手指头夹在右手两指间,做着拿粉笔板书的样子,惹得同学看他,校长干脆停止了演讲。
“李春宽(小海的学名)同学,看来你是想做一名乐团指挥家了哦……”校长诙谐地提醒着正在憧憬未来做教师的小海。
也许就是校长的一句话,让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一名乐手。晚上,他找到洪殿同学,来到校园的荷塘边,试着哼出一段曲目,惹得他的同学差点笑到跌入荷塘。荷塘荷花羞闭,池水沉静,月被云遮。同学说,这个效果,简直是糟蹋荷塘月色。但他是认真的,没有得到同学的鼓励,小海觉得自己的胆量已经可以驾驭一个舞台了。
第二个打击他的是校园的一间空教室,小海在一个下午,偷偷躲进去,亮开嗓门,把自己能够记住的歌词做了一次大汇演,没有观众,也没有乐器伴奏,四壁是他的听众,回音回荡在房子里,音符撞向四壁,然后回弹到他的耳鼓,但却是“呕哑嘲哳”,就像撕裂的绸缎,将美好一下子破为两段。他摸摸被自己的声音污染了的墙壁,将脸蛋贴在壁上,他想先温暖观众,温度可以把自己的声音变软。这是他的想法,直到班长找到他这个失踪一个下午的学生,他拍拍墙壁,告别了他的听众。
荷塘告诉小海,池塘的水听不惯他唱歌;教室冷冷的墙壁告诉他,空气不喜欢他的声音。可他还是有改变这些的冲动,他说,没有温暖的东西,怎么知道音乐的温度。
二
可真的有一个人懂得小海的音乐才能。
一个微雨淅沥的午后,小海又逃学了。他被从一间教室宿舍飞出的二胡声勾住了,二胡点了他的穴位,他被雕塑在雨中。仿佛二胡是为完成这尊幼稚的雕塑而存在。一曲循环来循环去的《二泉映月》,催着小海的眼泪,和着缠绵的雨水,他说,那时自己就是一尊会流泪的雕塑。
小海说,他第一次就感觉出一个盲人在凄楚的秋风里艰难地行走着,哭诉着自己的不幸遭遇。小海也闭上眼睛,他觉得睁开眼就是对这首曲子的亵渎。他还记得,曲子的演奏者一定是一个流浪讨饭的人,仿佛听到拄着的竹竿敲击石阶的苍老无助的声音,雨滴的润湿没有消弭竹竿清脆的乞讨声。这是小海第一次听《二泉映月》的感受,那时,他还不知道这首曲子有着“开国音乐”之称的知名度,但他已经意识到,新中国就是从这样的状态走过来的。不仅仅是一个盲人阿炳在哭诉,是我们的国度在呻吟。他说,自己对音乐很有天赋,读出别人不能读出的曲调和蕴意。
淅沥的雨停了,室内的二胡声也渐趋平息。教音乐的苏老师推门而出,看到小海,呆呆地看着这尊雨后的雕塑,一把搂住,转身跑到教室,吩咐学生给小海找来干燥的衣物换上。
傍晚,小海病了,身体发热。他想回家,回40里地外的老家。小海不要老师挽留,不要相送,想要苏老师手中的二胡和一本曲谱。
苏老师答应了他,并安排一个同学陪同想家的小海,在一个雨后的夜晚回到了老家。
漫天繁星,低垂着,为之照亮前路;一轮明月,相顾相随。路边的水塘,隐约地映着小海和星月的身影。他嘴中念叨着《二泉映月》的曲词,颤抖、发泄、凄楚、伤感、哭诉、失望,这些负面的情绪突然有了变化,轻快、跳跃、缠绵、恬静、激荡,小海觉得音乐是可以自我创造的,就像他后来将这支曲子修改成10多个版本一样,他说自己是篡改家,每一次曲谱的改变都让他进一步体会出其中的微妙和精彩。小海说,阿炳是和自己的月亮对话。自己也一路上与自己的月亮亲近着,几次兴奋,都跳起来去摘,去亲吻。小海说自己是疯子,是被月亮逼疯的。
小海觉得,世界上所有令人情绪兴奋的药物,都不如音乐,他说,自己的脚板好像在肩膀上,是扛着赶路的。月亮一路相伴,那时,他兴奋地叫月亮是大哥,大哥给他壮胆,给他微光,摄住了他孤单的身影。
小海没有病,发烧也是温差造成的。如果硬要说小海发烧,那是二胡和二胡拉出的音符,令他发烧。他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和同学反复研究那把二胡,量好了各个部件的尺寸,画出草图。叫不出各个部件的名字,就用阿拉伯数字标注,至今他还记得15个部件的数字。他觉得数字结构才可以和音乐的7个音阶缠绕一体,这就是音乐的魅力。我无法理解他的数字音乐,但懂得他的音乐情结。
三
一大早,小海一咕噜起床了。敲敲街门后面的一根梧桐树,声音清脆,这是做琴筒的材料。他想到了二叔屋子夹道处有一捆细细的竹竿,他可以任意挑选琴杆。他想到做木匠活的父亲,一切都不是事,只是怎样教父亲为打制这把二胡点头,他还找不出行骗的办法。
做一把二胡的计划在没有成功之前,对小海而言,就是黑夜。多少个夜晚,他的耳鼓总是响着二胡的声音,那时,他觉得黑夜是最富颜色的时空,但他的黑夜只有一个颜色,就是二胡的颜色,是蓝蓝的,不带一丝杂色,这种幻觉前所未有。无论什么样的曲调,都在诠释着那个蓝色。蓝蓝的月亮,眨着神秘的眼,月亮的圆和缺就像是人的眼睛睁着与闭着的关系,他想到了蓝眼睛,他看到了遥远的地方,就像欧洲人和俄罗斯人的蓝眼睛。他觉得自己这个奇怪的想法很可笑,但他沉浸其中,感觉世界无限扩大。蓝色的星星,划过,可他接不住,掉落在蓝色的灌木丛里。红喙鸟身上全变成了蓝色,是金丝鸟变成了蓝丝鸟,这些现实里根本寻不到的鸟儿,在眼前扑棱棱地飞起。蓝色的马兰花,瓣儿绽开,若一双双手,捧着天上欲落的蓝星星。哦,他明白了,这是一个纯粹的音乐国度。有一个晚上,他再次想到这些,不再惊讶,唯有感动。他的一颗心,突突地跳着,他用一方蓝格子手帕捧着心,蓝色的液汁,啪嗒啪嗒地滴落着,洇漶着手帕,他觉得可以握出水来,是蓝色的,就像钢笔囊中的蓝墨水,轻轻一挤就滴出。他不知这是音乐在神秘地拨弄着他的心弦,他不知道可以在不远的将来弹出一个少年的世界,弹出一个光明的春天,弹出他向往的大森林。
小海把这些无聊却非常喜欢的幻想告诉妈妈,他的妈妈说,童话的森林都是蓝色的。妈妈是一个曾经读过书的女人,知道世界上有格林童话。
妈妈搂住了小海,在怀中摇着他,说着梦话,哄着小海说,孩子啊,你就是“青蛙王子”,在蓝色森林里跳来跳去。他说起这段,觉得很腼腆,但他坚信,是妈妈为自己的梦想中的二胡涂了一道蓝色的梦幻。
小海觉得自己就是蓝色森林里的舞者,二胡是飞翔在森林里的精灵,是一股蓝色的火焰,他被火焰驮着飞翔,蓝色的火焰又一直播种在心底,他的心也燃烧起来。没有任何花儿可以胜过他的森林,他的蓝色,他想到自己是用蓝色在浇灌着自己的森林。
小海还小,他实在说不清自己的音乐为什么是蓝色的,有些东西本来就没有套路,小海赋予自己的音乐是一汪的碧蓝色。
四
适逢1956年的寒假,这个寒假也是蓝色的。
小海,用一天时间缝补了一张旧渔网,打破了寒冬不能网鱼的惯例,和伙伴拦河网鱼。砸碎冰面,投石驱赶鱼群,终于收获了几头河豚。去脏洗皮,框拉幅度,打鳞晾晒。父亲为这个想突破家庭从无音乐人的儿子,献出了十分的虔诚与认真。一张河豚皮,被涂上了天蓝色,他觉得乳黄的原色没有声音的张力。这是小海不可动摇的坚持,因为蓝色是他的梦,他很执着,非蓝色不用。有梦,才有曼妙的声音。妈妈为小海纺织了一股结实的线弦。打上了油蜡,在清油里滤过,增加了弹性与响度。小海催促村里的赶车老把手田叔,起早去赶赤山大集,他在牲口市上转悠了一个上午,剪下了几百根驴尾巴骡子马尾巴上的鬃毛,做成了弓弦。一把二胡,给小海的寒假带来了温暖。他的脸,贴着鬃毛,温暖着心,眼前飞出无数根弓弦,去摘取天上的蓝月亮。
阿炳的《二泉映月》,他演奏不止一千遍;刘天华的《良宵》,让他过了不知多少除夕夜,他说,用不着吃饺子,每个音符都是蓝色的饺子。《月夜》,让他天天都可以唤出一个蓝月亮照彻的夜晚;《光明行》,仿佛让他看到了眼前铺设的一条蓝色的路;《听松》,涛声阵阵,呼啸着洗涤着他的心灵。他已经可以演奏十几支曲子了。母亲说,小海的世界是大海。母亲的话,就像一剂兴奋剂,让这个从未接触音乐,五音不全的小海产生了报考音乐学院的想法。
在文登师范的“春之声”校园晚会上,小海一鸣惊人,连奏八支曲子,开了个人的第一次演奏会。他有遗憾,礼堂外的节目单上没有写“小海专场”几个字。
夺得烟台地区中等院校二胡独奏一等奖。
参加山东省大中专院校学生乐器比赛荣获一等奖。
他成为文登师范建校以来第一个“小音乐家”。
一毕业,念书很好的小海被威海师范选中,做了音乐美术书法“三栖教师”。
回顾那段短暂的追梦过程,如今85岁高龄的老海,深有感触地说,我理解那些“追星族”为何那么疯狂,不过都没有我疯狂。但这份被音乐醉透了灵魂而千方百计有了这把二胡的心,不仅仅是生活的寄托,还是为无着的灵魂选择了一个美好的存放地。美好的心灵有了依托,就从来不会孤独,他的故事很精美,胜过童话,是他教过的42届师范生的人生第一课的精彩教材。他的每个第一课的板书都是:小海的故事。
老海说,在他的音乐世界里,是千朵稻穗低垂了头,是葵花高昂地向着太阳,是一片蓝色的海洋。时光,在二胡的伴奏下,成了蓝色的流水;热爱,灌注在二胡的琴弦上,成了蓝色的月光;欢乐,被写成音符,装进了二胡的琴筒;眼泪,化成二胡弦上的蜂蜡,成为滴进心海的蓝珍珠;黑暗,躲避着二胡的声音,射出蓝色的光线;人生,在二胡的天堂里的,弹成了七色的音符。
五
老海在27年前就患上了癌症,现在他的身体被三种癌症蹂躏着,但二胡可以让他笑对恶疾。我找不出二胡与抗癌之间的逻辑关系,但老海说,那种蓝色就是烧死癌症的蓝激光。
昨天,我想听他再度练习了四个月的二胡演奏《二泉映月》,去了他的家。
成山奥苑小区的三楼上,被花草挤满的阳台,窜出几株蓝色的马兰花,我看看老海的脸,忧郁不属于他,仿佛是他欢快的心改变了蓝色,一辈子不变。
在他的书房窗左,一挂二胡,映入我的眼。
摘下二胡,他深情地说,带在身边六十多年了。琴筒的蓝色依然焕新,就像一池碧水生出一杆鲜荷;更像一碧海之蓝溅起的水滴。
他曾经用《小海的故事》教育了孙女,他的孙女走进了美国蒙特利尔翻译学院,现在成为联合国某专门机构的同步英语翻译。他说,孙女的梦也是蓝色的,是蓝色的ABCD……
老海说,这是他的“再版”“蓝色的二胡”。能够给后代激励,是他唯一的期望,让蓝色飞翔,他的心才不老。
蓝色,是老海的生命色。就连他的墨镜,都是蓝色的,他说,戴上蓝墨镜,就会看到妈妈从山中采来靛蓝为他勾兑蓝颜料,还会看到妈妈故事里的那片蓝色的森林。其实,他的眼疾,必须在黑色和蓝色之间选择保护,他觉得,蓝色才是他的生命色。
蓝色的二胡,不是涂上的蓝,是老海心中一抹最亮的色。
2020年6月1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