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见三子发出声音，是在八岁那年，我和堂哥第一天上学的早晨，他在那条弯曲的毛毛道旁站着，一定是站了很久，肩头被向日葵的叶子濡湿一大片。
　　 我们走近时，他呼吸加快，忽然抢下我肩头书包撒腿就跑，他跑得像风那么快，我们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还是被堂哥追上抢回书包，堂哥推他一个趔趄，他眼里的泪珠在打转转，我们甩开步子继续去上学，然而他在后面“阿——嗷——”​的一声，我心忽地颤栗一下。
　　 堂哥回头吐一下口水：“叫有啥用，不会说话就不能上学。还抢书包，损崽儿子!呸!”​
　　 三子与我同龄，前头有两个姐姐，他在五岁时误喝农药哑了，但能听到外界声音，人们叫他三哑巴。
　　 那天的叫声常在我耳边回旋，有一天梦里也听到了，我惊醒后问娘：“三哑巴的哑病能治好吗？”​
　　 娘闭眼拍拍我说：“睡觉——睡觉呀……竟说梦话。”​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上学放学都绕过三子家的门口，担心他再抢书包。
　　 读三年级时，一天傍晚，三子娘来我家要我的旧书，我拿出那个旧书包，他娘摆摆手：“他不用这个，你留着吧，把书给他就行！”我终于知道三子抢的是什么了，以后就把旧书都给他，不管他能不能看懂。还有一只哨子，他喜欢得每天挂在脖子上。
　　 他再看见我就用哨声和我打招呼，早晨上学见我就吹集合哨，晚上放学就吹“齐步走，一二一，”听到清脆的哨声如听到他要说给我的话，我每天愿意从他家门口过。
　　 我升中学那年，三子被送去聋哑学校，我俩只能周末和寒暑假见到面。他回来开始用哑语和我打招呼，还经常和我一起比个头，看到我们一边高时，眼里闪动一种幸福的光芒。
　　 虽然他能听懂我说话，但我还是和电视学会了简单的哑语，这样和他对话，是他喜欢的。
　　 三子在聋哑学校学会很多东西，最主要的是会看书看报，也会写字了，他学会了解世界，开始表达自己。
　　 我可以安心去县里上高中了，告别时想送他点什么……我想起他喜欢那个哨子，于是买了一支笛子和一本简谱，他看到后开心地给我竖大拇指！
　　 我问他：“你会识谱吗？”
　　 他自信地捶捶胸脯，点点头，聋哑学校的老师教过他。三子有舌头有听觉会识谱，一定能吹笛子，笛子会替他说话的，我相信。
　　 离开他家时，他在门口“唔——”一声吹响笛子，我没回头看他，我想听他吹成曲子……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参加工作了，三子却搬家投奔南方的一个亲戚，不知过得咋样，每次回老家我就会打听他的消息，他像压在我心里一句没有说出的话。
　　 今年过年回老家，母亲兴奋告诉我：“听说三哑巴现在混得不错呢，自己有个小乐队，还娶了媳妇呢！那天碰到他姨了，还和我要你的电话号码呢！”
　　 正月十五那天晚上，我刚放嘴里一个汤圆，忽然电话响了，是陌生号码，我接通“喂喂——”好一会儿无人说话，我一下子想到了三子，突然，悠扬的“回家”笛声在手机里响起，抬头见窗外已是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