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扫帚精”往事(散文)
一
说起“扫帚”估计没人不知,无人不晓,三岁儿童都能信口唱出朗朗上口的歌谣:“大扫帚,大扫帚,不惜身上脏,墙角把身藏,出来走一走,地面光又光。”说起“扫帚精”,估计人们也还熟悉,因为电影、电视各种版本的“扫帚精”故事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可我看到的乡村里的“扫帚精”非彼“扫帚精”,它勾勒出的可是一段民风淳朴的画。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们乡村大肆流传“扫帚精”的故事。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普遍匮乏的年代,可以说“扫帚精”丰富了我们乡村人的生活,为乡亲们带来了无可替代的乐趣。
我们村庄不大,男女老少加起来也就是五十来口人,等到秋收结束进入农闲季节,村民们喜欢互相串门,习惯捧着饭碗到这家来一筷子,到那家尝一口,相互尝着各家饭菜,也算是吃“百家饭”,闲聊些家长里短,大家的日子在这平淡无奇中安然度过。生活就像一池水,从来就没有翻起波澜。或许是压抑的,总想着来点新奇与刺激。
终于迎来了“扫帚精”,欢乐才光顾了这个小小的山村。
“五狗仔”爷爷是我们村有名的裁缝,他挑着一“蝴蝶牌”缝纫机走南闯北揽活谋生,他是村里世面见过最多的人了,得到了村里人的尊敬。一次他从外地做裁缝回来,跟村里人兴致勃勃地讲述了“扫帚精”的故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大家认同当晚就“演绎”一番。从此,乡村的空中飘出了更多欢快的笑声,那些事至今难忘。
二
那天,村里男女老少早早地吃过晚饭,坐在大门口盼望着天赶快暗下来。当一弯新月挂在了村中的柳树上,远空的星子,眨巴着眼睛纷纷闪亮登场。大家各自从家里搬来了竹篾椅子,长条板凳子,还有的干脆卸下了家里房门的木板子,聚集到了“五狗仔”爷爷的家里家外。我们小孩子在外面起着哄,你追我打,恨不得把天上星星抖落一地。
“五狗仔”爷爷早就准备好了一根碗口粗的青竹,还有一把干净的稻草。村里的“垛仔”爷爷是位资深的篾匠师傅,只见他麻利地把青竹劈成了多爿,去掉中间的黄篾,留下青篾。这时,“垛仔”爷爷坐下来,用一块厚厚的黑布围裙摊在了双膝上,在膝盖受力的部位再垫上一块厚厚的软胎皮,将劈开的竹篾按在软胎皮上,用那把锋利的篾刀认认真真地,一片一片地将竹篾刮薄刮匀,直到处理到合适的厚薄度。只见“垛仔”爷爷十指麻利,一上一下在竹篾上滑动,像弹奏着无声的琴键,更像变戏法一样,不一会儿功夫,将竹篾编织成一个鱼篓模样。这鱼篓模样的东西成了“扫帚精”的“骨架”。
“五狗仔”爷爷吩咐村里两个能干的妇女,为“扫帚精”铺排“皮肉”。她们把“鱼篓”口朝下,把那把干净的稻草扎成一个扫帚模样,套在“鱼篓”上,两边分别用稻绳捆起一把稻草,便成了“扫帚精”的两只手。“五狗仔”爷爷嘴里念念有词,将我的一件红底暗花外衣穿在“扫帚精”的身上。我当时年纪偏小,村里爱开玩笑的“梅华”叔逗了我一句:“哦呵,湘莉这件漂亮衣服让‘扫帚精’穿走了,不还回来了。”我一听说“不还回来”,马上就急了,那件衣服在我心中可是件宝贝,我平时都舍不得穿。我又哭又闹拽着那件衣服死活不松手,在我妈妈的好言开导下,我不是很情愿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让我那件宝贝衣服套在了“扫帚精”的身上。
“五狗仔”爷爷吩咐一对“金童玉女”用手托着“扫帚精”,以一颗无比敬畏的心对着大门外瞭望着,嘴里继续念念有词。大家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屏住呼吸,透过那盏豆大的煤油灯,聚精会神地等着“扫帚精”显灵。
遗憾的是那晚“扫帚精”没有显灵,但大伙还是没有泄气,有的开玩笑说是我当时没有心甘情愿借那件红外套给“扫帚精”穿,对“扫帚精”有了怠慢,所以不显灵了。大伙谈天说地,嘻嘻哈哈,一致表示明晚大家还凑一起,继续捣鼓“扫帚精”。
村里人对制作“扫帚精”每一个环节都那样小心翼翼,一丝不苟。我想起了一句话:“一个人可以不信神,但不可以不相信神圣。”乡亲们是有所敬畏的人,他们敬畏神圣的事物,“扫帚精”在乡亲们眼里是美好的、善良的、神圣的、不可亵渎的。他们将内心的希望寄托在扫帚精上,谁也说不出是什么希望,但一定是最美好的。或许是驱邪,或许是镇宅,只要虔诚,似乎什么事都可以在扫帚精身上显灵。这种寄托,本来虚无,但有胜于无,不然村民心中的失落的吧。
三
次日晚饭前,妈妈再三交待我不能像昨晚那样“无理取闹”了,我懂事地点了点头。昨晚大家折腾了大半夜,“扫帚精”没有显灵,十分沮丧。其实我内心也有一点自责的,隐隐约约也会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小气,不够虔诚而得罪了“扫帚精”。
吃罢晚饭,天刚擦黑,大伙陆陆续续再次聚到了“五狗仔”爷爷家里,围着那盏豆大的煤油灯将昨晚的“程序”重新做了一遍。在做的过程中,大家的表现比昨晚更加多出了几分敬畏与虔诚。我们这帮孩子也懂得察言观色,不像昨晚那样起哄了,跟着大人们静静地守候着“扫帚精”。几个孩子私下里许愿,有的说多捉些鱼,有的许愿做游戏总是赢,真的很好笑。
我们这辈人的那份自觉,那份修养,那份敬畏,我估计那个时候就无形中根植于了我们的内心。不一会工夫,“扫帚精”像个刚学会站立的婴儿,欢喜得上下跳动,左右摇摆。大家对望一下,觉得是“扫帚精”显灵了。至今,我也不知“扫帚精”为何会“显灵”。或者就是“五狗仔”爷爷暗中作弄的吧,就像每个皮影戏画面都有艺人在操控。
在“扫帚精”“显灵”的过程中,大家饶有兴致,对着“扫帚精”问这问那,“扫帚精”向前“点头”表示对了。向后“仰头”,表示错了。大伙问的问题,朴实而自然,如:某某是否可以考上大学?“扫帚精”点点头,这时,羸来了大伙阵阵掌声,然后大家又齐唰唰地把眼光投向“扫帚精”说能考上大学的那个孩子,并加以鼓励一番:“听到没?‘扫帚精’都说你能考上大学,好好学,别辜负。”生产队队长最关心的是农业,他问的是明年粮食是否丰收?“扫帚精”同样点了头,腰肢前倾,大家非常喜欢。我看见大伙的脸上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闪动着充满希望的眼神,好像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是呀,作为农民,还有什么比丰收在望能让人神往,让人兴奋和欣慰的呢?村里还是单身汉的小伙子羞红着脸,肯定想问婚姻。热心的女贞奶奶帮他们先开了口,女贞奶奶也不傻,知道小伙心里有钟意的姑娘,就故意问道,某某村的姑娘是否愿意嫁到我村来?“扫帚精”点了一个头。大伙起着哄,有的还干脆吹起了口哨,鼓动着那位小伙干脆明天就上“代销店”买上两斤糖上门提亲去。小伙本来就羞红的脸此时更红了,咧着嘴傻傻地笑。女贞奶奶自告奋勇,主动提出明天就陪小伙子上门提亲去。
这种活动,在现代人看来,也许会觉得无趣,甚至无聊。但在那种封闭落后,单调枯燥,没有任何精神文化生活的景况下,人们对某种“形象”产生祟敬,不敢说是一种民俗文化,但我敢说那是为了一个纯粹的精神享受所形成的文化,是一种苦中作乐,自我解嘲,明朗轻快的自娱自乐的表现,朴实的乡村人在平淡的日子也让自己过得有滋有味,是一幅悠闲充实,淳朴美好的乡村画。
心中千般愿,总要宣泄出来,总要有个庄重的场合。村民们聚集在一起,借助这个看似发笑的形式,表达着心愿,真的很温暖。在艰难的日子里,他们可以不抱怨不放弃,除了他们身上有一股热爱生活的勇气,还有一种自我肯定的信念,那就是梦想成真,一定会的,扫帚精是会帮他们“显灵”的。从现代科学看,扫帚精是不可能显灵的,没有什么灵可言,凡是达成愿望,都要跑靠努力,就连五狗仔爷爷也是这样说,好玩而已,他希望每个人都活得安定。
四
一提起扫帚,也许会有人联想到“扫帚星”,或者“扫把星”,理解成将会带来灾难或厄运的人,是骂人的说法,还主要针对女性,这是对女性的一种偏见。“扫帚星”其中还有“除旧布新”一种美好含义,只是被忽略了。“扫帚精”与之不同,有一个凄美的民间传说。
从前,一座山坡上住着一位孤寡老婆婆。据说“扫帚精”看着老婆婆可怜,在某天黄昏,“扫帚精”化成一位家里遭了难的姑娘来到老婆婆面前,恳求老婆婆收留她。老婆婆瞧着姑娘也是可怜之人,便收留了。姑娘帮老婆婆打理各种家务,并拜老婆婆为干妈。老婆婆疼爱着姑娘,姑娘也敬着老婆婆,她们如亲生母女一般,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了一起。
有一天,来了一位卖货郎,姑娘看了一眼卖货郎,挑选了几支七色丝线,可发现身上没带钱,便叫卖货郎到家取钱,卖货郎跟随着姑娘来到了老婆婆住处。眼看天色不早了,马上又要暗下来了,老婆婆心地善良,收留了卖货郎在家里过夜。卖货郎勤劳本分,对老婆婆的收留感恩戴德,家里家外帮着干起体力活,深得老婆婆喜欢。
不久,老婆婆为姑娘与卖货郎牵上了红线成了亲。卖货郎种地,姑娘料理家务,一家人过着幸福的生活。次年,他们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在儿子周岁时,老婆婆提出来热闹一番。谁知,这事情传到了衙门里去了,衙门土司大声怒道:“按祖传的习惯,每遇新婚,我必须去赶喜,而这户人家娶了亲,有了孩子,我还不知道,岂有此理!”土司骑着马,带着一帮狗腿子,气势汹汹前来问罪。土司见姑娘长得比仙女还要美丽,便心生邪念,要把人带走。姑娘为了保全一家人,流着泪对货郎说出了实情:我本是扫帚精,看着老婆婆可怜,便化为人来侍候老婆婆,我和你的前生姻缘未尽,今生来结夫妻,你不要一听说我是扫帚精就害怕,我不会害人的,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婆婆,抚养孩子,你去把窗子下面的一把扫帚烧掉,千万不能落在他人手中。说完,姑娘便化成了一把扫帚。
货郎果然在窗下找到一把扫帚,上面缠着她那天买来的七色丝线,货郎只好忍痛把扫帚丢进火里,只听火里凄惨地呼唤了一声,一股青烟飞上了天。
五
“扫帚精”的神话故事,几乎无人不晓,是神话,本不可信以为真。可是大家依然对“扫帚精”产生了无比敬畏之心。神话里的“扫帚精”富有同情心,仁爱善良,对爱情坚贞不渝,情愿让自己化为灰烬,也不让坏人得逞。乡亲们把“扫帚精”当作神来供奉,在每一次活动结束后,都会小心翼翼地处理“扫帚精”的“后事”。如果那晚月色很美,乡亲们会选择让“扫帚精”走水路回家。由村里族长亲自用双手把“扫帚精”放进村口的温软如玉的溪水里,让溪水载着月光,载着“扫帚精”,哼着欢快的曲子向远方奔去。如果那晚阴雨绵绵,乡亲们会让“扫帚精”走火路回家。同样由族长领着“扫帚精”来到大门口,嘴里念念有词,擦亮火柴,“扫帚精”顿时化为灰烬,乘着青烟升上了天。
明白人都知道,哪有什么“扫帚精”,其实乡亲们是敬畏美丽和崇高,敬畏真诚和善良,敬畏一切美好的品德和崇高的风尚。
“扫帚精”,我想,应该是人们根据有关的传说杜撰出来的一个习俗,是乡民生活仪式感的一个无奈表达吧。在贫穷的日子里,在文化生活极度贫乏的时代,人们为表达对生活的向往,应该有所寄托,这个习俗的诞生,是有着时代性的。初看,迷信的色彩十分重,但仔细一想,这种习俗就像驱鬼等乡间习俗一样,总要找到安佑生活的办法,可以理解。随着社会的发展,特别是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人们的生活愿望不再寄托于几乎没有实际意义的“扫帚精”了,“五狗仔”爷爷也没有必要传承这么一个不可靠的仪式,很多人走出乡村,到外面寻找发展机会,不再寄托于虚无。愿望的达成,需要时代的庇佑,而不是一件凭空而来的物件。即使看作是村民的一件游乐工具,也早就失去了意义。丰富的文化生活,已经走进农村,网络的发展,使城乡的距离缩短,如“扫帚精”的旧事只能在上一代人的记忆里,唯一值得缅怀的是村民在艰难的日子里还不忘自己的希望表达。
岁月如白驹过隙,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那源自时光深处,带着记忆馨香的“扫帚精”事件,早已不复存在了。但今日回想,依然清晰如昨,就像一幅乡风淳朴、人情厚重的图景画,跃然眼前,温润生香。
天上有牛郎织女,地下有货郎和扫帚精,美好的心愿总有寄托。“扫帚精”早就作古了,唯愿由神话传说演绎出来的精神在人间世代传承,追求美好的心永远不变不老。
一日,我跟妈妈说起“扫帚精”,妈妈说,啥精不精的,就像给小孩子绣一双虎头鞋,保佑一生平安,平安还得靠社会好,就像你不是赶上好社会,还会写个字?我点头,的确,妈妈的话,没有华丽句子,她感触的却是很深。
往事如云。真的,贫穷与落后是那段时光的主题,过去了,往事不再,我记下,留村一幅泛黄的老照片,比对着新生活的好。愿望的达成,靠的是时代的脚步,靠的是扎实的努力。“扫帚精”必将成为一段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