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陈叔(散文)
早上,天特别闷热,屋内返潮,地板湿漉漉的,像刚用湿拖把拖过似的。我暗自说道:“这天又要下大雨了。”果不其然,刚吃过午饭,豆粒大的雨滴便噼里啪啦地落下了。不一会,家院里便积起了水。我木然地看着一个个水泡形成,霎时又被新落下的雨滴打碎。
雨太大,没法外出,闲极无聊,我又习惯地拨通了姐姐的电话,和姐姐家长里短地聊着,聊着聊着,话题忽然岔到陈叔身上。姐说:陈叔病了,看了许多家医院都不见起色,现在神志也有些不清,卧床不起已有些日子了,能否起死回生,只能听天由命了。
打完电话,仿佛有一团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在我的心头。我有些悲凉,为什么老去的生命总是伴随着这么多的无奈。
我和陈叔没有血缘关系,但两家却有很深的渊源。50年代末,杭州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下放运动,全城的“五类分子”(五类分子是当时对地、富、反、坏、右的统称)及子女都要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陈叔和我父母积极响应市政府的号召,他们没有半点犹豫,便从人人羡慕的“天堂”来到了偏僻的乡村。陈叔和我父母分配在同一大队,两家住在前后村,相距不到一里地。
陈叔中等个,胖乎乎的,肚子有些凸,头发精短,细眼厚唇,操一口带浓重杭州口音的普通话。无论喝稀,还是吃干,陈叔总是乐呵呵的,我感觉陈叔好像天生就不懂得发火似的。
因为下放在同一个大队,同在异乡,举目无亲,陈叔和我的父母就如同兄弟姐妹一般亲。每次陈叔到家里来,母亲总设法烧几个好菜。我在家是老小,家人对我有些惯,陈叔每次和父亲喝酒,也总把我拉在他的身边。母亲尽管老给我使眼色,提醒我“筷下留情”。难得吃上好菜,我哪有工夫理会母亲的提醒,生怕大人跟我抢菜吃,我只顾把为数不多的好菜往自己嘴里夹。清汤寡水的日子过久了,我就会想起陈叔,陈叔若来,我就有东西打牙祭了。
在所有下放户中,唯有陈叔是单身的。他到农村时,已经三十好几了。加之出身不好,长相一般,种地挑担样样不行,到农村一年多了,连个说媒的也没有。
一天,陈叔竟带着新处的对象来到了我家。父母着实被他对象惊着了,陈叔的对象比陈叔小七八岁,可身高才刚到一米四,而且背驼得非常厉害,脸精瘦精瘦的,跟陈叔站在一起像是陈叔拄着的一根拐杖。
陈叔到我家屁股还没把板凳焐热,我家门口便围着很多看热闹的小孩,他们像是看怪物似地打量着陈叔带来的女人,还时不时地对着她指指戳戳。在我的记忆里,这是陈叔唯一带给我的“屈辱”。那天,我没好气地把看热闹的小孩驱散了。
父母对陈叔的对象也很不满意,但到家便是客,更何况是陈叔带来的,好客的父母面子上还是很热情的,母亲还把家里下蛋的母鸡给杀了。陈叔带来的女人对邻居的围观不以为然,也许她经历了太多这样让我看来万分尴尬的场景。她到我家也没有半点的拘束,乐呵呵地帮着母亲干这干那。
送走了陈叔,父母好一顿长吁短叹。没过几天,陈叔又来了。母亲直截了当地对陈叔说:你那样有才,等此地人识得你了,自然有好姑娘跟你,你看看你处的啥对象,人没三拳头高,又驼背,反正已经晚了,要么再等等。陈叔眯着细眼笑道:“她心善、能干,而且还是贫农,有个贫农的妻子,家有了,心也定了。”看陈叔心意已决,母亲也不再多言了。
没过多久,陈叔结婚了。结婚的第二年,陈婶便生了一个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儿子。
陈婶虽长得矮小,但特别能干,陈叔那原本冷清的家,打她之后便满是“烟火”味了。陈婶性格开朗,待人热诚,处事利落,谁要欺负陈叔,她总是不依不饶。陈叔虽是黑五类,但陈婶根红苗正,而且她还有一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婚后的陈叔,倒也过得顺风顺水的。
陈婶长得丑,陈叔生怕自己的冷落让外人更加看不起妻子,处处都护着她。陈婶若有个头疼脑热,他总是轻声慢语伺候着,左邻右舍来借钱粮,他就说:家里事老婆做主,我说了也白说。开始邻居以为陈叔找借口,不肯借,日子长了,发现的确如此。提起陈婶,大队里人都说陈婶好福气,嫁给陈叔,算是找了个稳当的靠山。
三年后,陈叔终于破璞成玉了。那年村小学一位能写会画的老师回老家探亲,不巧,县领导要来大队视察,这事十年也遇不上一回。大队部房前屋后,标语尚无着落。革委会余主任甚是着急,找到我父亲。父亲虽然也写得一笔好字,但他想到了陈叔写的更好。憨厚的父亲对余主任说,我小字写得倒还可以,一写大字,字体就散架了,别提有多难看了,王村的老陈大字写得非常好,他的字在杭州都有些小名气。革委会主任如同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匆匆地找到陈叔。陈叔开始推脱,后来听说是家父举荐的,也就应允了。
陈叔要了几筒油漆、一个大涮把、一张梯子。一个人上上下下,不到半晌功夫,大队部楼上楼下一片火海,那字写得颜筋柳骨,铁画银钩,颇有大家风范。其内容更是充满革命激情,而且工整对仗。县领导看后,大为赞叹:“没想到你们大队还有这等人物,人才,绝对的人才!”
陈叔一写成名,后来还当上了大队会计。那时村里人都说,老陈可利害了,能在自己头顶打算盘,而且分毫不差。这人嘴就是两张皮,说这人不行,能把人埋汰成一泡狗屎。可一旦说这人行,就越传越神,陈叔被人越传越邪乎,邪乎得让我见到他时都觉得分外陌生。
不知什么时候起,陈叔当起了代课老师,先是在村小学当代课老师,没过几年,竟然到公社高中当代课老师。县教委曾找过他,想把他转成正式老师,他谢绝了:我闲散惯了,受不了规矩,再说也不想误人子弟。陈叔上课只能说过得去,但他学校老师都很敬重他,原因是他在代课期间,竟然在国家级的学术刊物上发表了论文。
在我眼里,陈叔的学问就像一个无底的深渊,他究竟有啥不为人知的从前?我很是好奇,可我刚开口问,父亲便不耐烦训斥道:“陈叔就是陈叔,有什么好问的?陈叔的事,以后不许再问了。”因为父母和陈叔关系好,左邻右舍也不止一次向父母打探陈叔的身世。父母怕牵连陈叔,对陈叔的过去没跟人提过一字。
我小时候不喜欢走亲戚,只是在村前村后疯玩。后来,听说陈叔蚊帐里装有电灯,这电灯咋能装在蚊帐里?我很是好奇,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光着脚丫跑到陈叔家。陈婶见我来了很高兴,又是拿糕点,又是忙烧点心的。吃完点心,我提出来要进房间看看,“进去看看可以,不要乱动你叔的书稿。”陈婶笑着提醒我。
陈叔的床还是结婚时添置的,红漆已将褪尽,但依旧可以看出江南木匠的精巧。婚床很有特色,三面像屏风一样围着,木质的屏风上雕镂着花花草草的,顶上也装饰很精美。掀开蚊帐,只见一盏极为普通的白炽灯挂在床顶的中间,灯旁拖着一个手捏开关,床灯被传得神乎其神,可一看,传闻中所有的神秘都灰飞烟灭了。
陈叔的房间里家具很少,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柜子顶、桌子上都堆满了书,书虽多,但放得很有条理,我知道这是陈婶的功劳。若是小人书我倒有兴趣,看着这满是砖头瓦片厚般的书,我索然无味,待了一会,我借故走了。
几年后,我考上西南一所极为普通的学校,这对于见书犯困,进教室犯晕的我来说已是天大的造化了。父母也压根没想到我竟能考上学校,他们很是欣慰,一个农家子弟,考上学校,吃上公家饭,以后自然不愁没媳妇了,父母对我悬着的心终算放下了。也许作为奖励,父亲跟我提起了陈叔的从前,“现在时代好了,说什么也无妨了,你陈叔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军官,陈叔天资聪颖,打小就爱读书,大学毕业后,就留校当老师了,可惜被埋没了……”那时我没有什么阅历,对“埋没”二字没有深切地体会。只觉得如果没有那场浩劫,陈叔肯定能娶上漂亮的媳妇,也不用在农村吃苦受累了。
我走的那天,陈叔来看我,父母执意留他吃饭。我把青花瓷碗斟满自家酿的米酒,大概有七两左右,捧着酒碗,我非常庄重地说:“陈叔,吃完饭我就走了,我真的非常敬重你,干了!”说完,我一饮而尽,吓得父母不敢再让我喝了。黄酒尤其是自家酿的,入口绵,但后劲大,能喝七八两,酒量也算过得去了。喝酒见性,见我如此豪爽,陈叔甚是感动,他感慨道:“外面天大,能出去走走,是件好事,静下心来,多读点书,书读多了,眼界也就开阔了。”
借着酒劲,我试探地问:“叔,你读那么的书,待在村里,憋不憋屈?”
“我出生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失落一些东西是很正常的,后来国家建设走一段弯路,国是家的国,家是国的家,国和家的命运是休戚相关的,总得有些人为这段时光埋单,我受点波折也是很自然的。我经历的事情多了,对人对事都看得开。我娶了你婶,真的很知足了,感谢她带给我平静的生活,若是没有她,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外面的风风雨雨。”
我问陈叔呆在农村屈不屈,陈叔是何等聪明的人,他把我问不出口的“娶陈婶屈不屈?”的问题一并给回答了。那天,陈叔也喝了不少酒。
后来,我在外地安了家,每次回家总是火急火燎的。虽然离陈叔家很近,可阴差阳错,我竟没去看过他,现在想来很是懊悔。
对一个常年居住他乡的人来说,父母在时,故乡就长在脚上,有空就往家里跑。父母去世了,故乡就落在了心里,路遥心乏,回家起个意都有些难。前些日子,我和好友相约下月回江南,届时,我一定绕道去看看陈叔,不知他还能不能撑到我回去的那天。
大雨滂沱,南窗的玻璃被雨水淋得一片迷蒙。我伫立窗前,看着挂满水帘的玻璃,我的心好似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迷惘,说远也不算太远的故乡,此时,仿佛和我隔着一个无垠的天空,我在天际的这边真诚地为陈叔祈福:陈叔,愿你吉人天相,转危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