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新生】小翠和她的八戒哥哥(小说)
一
小翠来到龙溪河边时,看到她那个疯子哥哥,穿着蓝布短裤,浑身被太阳晒得黝黑,站河边的石滩上。看到他朝河里掷了几块石头,也没有一条鱼翻到水上来,便蹲下身子,拿着镰刀在田埂上割起猪草来。
一会儿,听到“咕咚”一声,她便抬头看到他从河里捉上一条鱼来。在竹林的荫影里,他用刀子把鱼鳞刮了、把鱼肚破了。鱼肚里掏出来的脏东西,被他扔进河里时,染红了流水。把鱼清洗干净后,他用竹签穿了,还点燃了一堆枯枝,把鱼放进了火里烧烤。
闻到肉香,小翠钻进了竹荫掩映的一条小路。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看见她后,疯子哥哥合掌便拜。“八戒这厢有礼了。”
他的胡言乱语,小翠已经习以为常了。
“趁你师父不在,你又在这里偷吃了。”小翠看到一缕青烟,飘向了天空。“孙悟空呢?是不是腾云驾雾,救他师父去了?”
“回观音菩萨,大师兄和沙和尚救师父去了。
俺一个人留守后方,正在准备粮草,等他们回来。”
说着,他蹲下身子,把碳火上的鱼翻了个身。已经被烧成焦黄色的鱼身渗出油水,碳火中发出嗤嗤的声音。
“八戒,我还要回去伺候王母娘娘,这就先行告退了。”她说。
“菩萨,还是用了膳再走吧?”
“阿弥陀佛,老纳食素不食荤。告退了。”
小翠说着,就转身离开了。
龙溪河两岸除了长着一些杂树,就是成片的竹林和灌木丛了。两岸地势平坦的地方,不是良田就是沃土。小翠家住在黄草山梁下的平坝上,从山上到龙溪河边来,约一公里路的样子。这个地方的田埂上猪草多,就是她爱下山来的原因。
割满了一背篓猪草,往回走到观山坡,小翠坐在黄葛树荫下歇歇时,看到初中同学廖毛牵着他家那头水牛,从他们村里走了出来。他把牵牛的绳子都拉直了,生怕牛偷吃了田埂两边的秧子。
那座村子背靠山丘,被茂盛的树林簇拥着。几户人家,一块石坝,坝子外面有几块水田和龙溪河边的竹林毗邻。
小翠看了看河对岸山坡上的丫口,那里有一条小路通向三十里外的长寿县城。
早上,天刚亮,她的父母就起床捉了两只老母鸡。昨晚,他们说今天是她大姨妈的生日,每年的这天,他们都要去串门的。往年,都是她随父母去的,今天一早,三哥长荣说他想进城买根皮带,她只好让他去了。家里得留下一个人,不然,家里那两头猪没有人喂。按照老习惯,父母和三哥他们会在大姨妈家里住上一晚,要第二天下午才回来。今天晚上,就她一个人在家里了。不过,有疯子哥哥住在门外的屋檐下,她好像并不感到害怕。
廖毛牵着牛,沿着一条盘旋的小路上来了。黄葛树周边都是杂草丛生的荒地,正好适合放牛。还在上学时,小翠就觉得这个廖毛对自己有意思,无论上学还是放学,屁颠屁颠的,老是跟在自己的身后。他总爱讲些笑话让她听,直到她笑得咯咯的才肯罢休。
“嘻嘻,杨小翠,你是在这里等我吗?”廖毛牵着牛刚上坡来,就扔掉牵牛的绳子,来到了小翠的面前。“是不是思郎心切……嘻嘻。”
“呸呸,谁等你啦?自作多情。”
“那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累了,还不能坐下来歇歇吗?”
小翠坐在一块光滑的条石上,廖毛从裤包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薄膜,放在石头上铺开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穷讲究!”小翠瞄了一眼。
“我这是讲卫生,”廖毛说。“免得弄脏了裤子。难道你没看出来,我这条裤子是军裤吗?”
“哪来的?”
“我妈在河街给我买的。”
“这条裤子得多少钱啊?”
“花了八块。”
“太贵了,都可以买五六斤猪肉了。”小翠说,“太不划算了。”
“这条裤子是混纺的。”廖毛说着用手扯了裤脚,“不起毛。”
头上空就是黄葛树高挑的树冠,两个年青人坐在树荫的影子里,不时有风吹来,两张红朴朴的脸蛋,都还稚气未脱,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小翠,昨天下午,你家那个疯子又到我家地里搬了几个嫩包谷。他要不是你的哥,我就……”
“他一个疯子,难道你还要打他不成?”
“至少我会赶走他啊。”廖毛说:“你莫看他是个疯子,他还知道在河边点燃了一堆火,把包谷烧熟了再吃。我看他过的是神仙日子哟。”
“我哥是有时候疯,人清醒的时候,就是个好人。”小翠说:“可惜我身上没有钱,不然我就给他买身新衣裳……”
“叫你父母给他买呀。”
“他们自己都舍不得买穿的,哪里还顾得上他呀。”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廖毛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竹林边的李子树说,“这几棵树上的李子都熟了,可以摘下来进城里去卖啊。听说可卖两角钱一斤。”
“可城里那么远,我又背不动……少了,又卖不了多少钱。”
“我可以帮你啊,你回去把猪草腾出来,把背篓背回来。”
“那你得答应我,明早一块跟我进城去。”
“那肯定的,天亮时,我就在龙溪河石桥上等你。”
小翠重新回到观山坡时,看到廖毛已经在树上摘了一大堆李子下来。堆在草丛中的李子透红,她捡了个李子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还蛮甜的……”她说着抬头看到廖毛站在树桠上摇摇晃晃的,把摘下来的李子扔在了她的面前。一颗颗李子落在浅草丛中蹦哒着,映着树荫中透下来的阳光,亮晶晶的。“廖毛,在树上,你可要站稳了。”
“我没事,你把李子捡到背篓里吧。”
小翠蹲下身子,把一个个李子捡到了背篓里。草丛里有不少黑蚂蚁爬着,有两只白色的小蝴蝶在她面前晃荡。
“悟空,你又在后花园偷王母娘娘的寿桃啊?”
听到声音,小翠急忙站起身来。她的疯子哥哥光着膀子,走过来站在她身后,一脸茫然仰望着廖毛,嘴唇哆嗦着。
“八戒,拿去吃吧,”她递了几个李子给他。“孙悟空的事,不归你管,你去吧。”
“杨排风,你不在家烧火煮饭,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八戒,你走吧,再不走,孙悟空会拿金箍棒打你!”
“我怕,我怕……”
“那你走吧!”
这时,廖毛在树上掷了个李子在他头上,他双手抱着脑壳急忙离开了。
“还好,你这个疯子哥哥是个‘文疯子’,”廖毛说。“如果是个‘武疯子’,那就麻烦了!”
“我们家,就数他文化最高了。”小翠说。“高中毕业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疯就疯了。”
“我妈说,你们家祖上有遗传。”廖毛说。“每代人都会出个疯子。”
“是啊,我妈那代,二姨妈就是个疯子。”
“估计这附近都没人敢娶你……”廖毛说:“谁都怕生个娃娃成了疯子。”
“没人娶我就出家当尼姑……”
“别呀,不是还有我吗?嘻嘻……”
“呸,想得美!”
“可是,除了我,没人敢娶你呀?”
听了廖毛的话,小翠羞红了脸,还感到心里怦怦跳着。她不再接话,默默地蹲在地上,把不断从树上落下的李子一个个的捡到了背篓里。
“下个月,我就要进城了,”廖毛说:“我爸给我找了个师傅,让我跟学手艺。”
“什么手艺?”
“泥水匠。”
“嗯,我也要进城了。”
“不会这么巧吧?你进城干什么?”
“进城带娃娃。”
“你大姨妈家里吧?”
“嗯,我姨姐生娃了,还有一个月她产假满了,就要上班了。”
“一个月多少钱啊?”
“我妈说,跟吃跟住,每个月八十。”小翠说,“娃儿引大后,我大姨爹会在城里给我找个临时工做……”
“我听说,你哥就是因为……”
“什么?”
“你哥就是因为求你大姨爹在城里给他找个临时工,他没答应才疯的吧?”
“胡说!”
“村里人都在这样讲……”廖毛说:“可我听他的同学讲,他是因为荷花才疯了的。”
“你说是高老庄那个王荷花?”
“是的,她和他是高中同学,在高中时他们就恋爱了,可高中毕业后,荷花远走高飞了……”
“她到哪去了?”
“随她的一个亲戚到深圳去了,从此音信全无,后来听说嫁给了一个香港人,你哥是想她想疯了的……想不到,你哥还是个多情种!”
“不许你这样说他!”
“好好,我的娘子……”
“谁说要做你的娘子啦?”
这时,廖毛从树上爬了下来,然后蹲在了小翠面前。小翠只顾埋头捡李子,都没抬头看他一眼。
“小翠,我是真心爱你的。”廖毛说着伸出手去捉住了小翠的双手。冷不防,从身后窜出一个人来,拿着枝条劈头盖脸朝他打来,打得他哎哟哎哟叫了起来。只见小翠突然站起身來,挡到他身后去了。
“八戒,你怎么打你大师兄啊?”小翠说。
“观音菩萨,我看到他在调戏你!”
“这里没有你的事,去找你的师傅去吧。”
“我师傅在哪里?”
小翠往后山那边一指,说道:“你师傅说了,他想吃杏子,你到那边摘些回来。”
“遵命!杨排风……”
疯子哥哥离开后,小翠转过身来看到廖毛肉嘟嘟的后颈子上,有两道血痕,就伸手摸了摸,这一摸又让他哇哇叫了起来。
“你哥还叫狠哟!你吐点口水上去消消毒吧。”
小翠让他弯了弯腰,就往他的颈子上吐口水,然后,用指头抹在了血痕上。
“还不是你的手贱,不然他怎么会打你……”
小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转过身来的廖毛抱在了怀里。小翠比他高半个头,廖毛把他的头埋在了她胸脯上,还故意在上面蹭蹭,惹得她母性大发,紧紧抱住了他的头……
公元一九八八年五月六日上午,小翠用她和廖毛进城卖李子的钱,给她的疯子哥哥买了一件白色和尚衫和一条灰色短裤。小翠中午回到家里时,她的父母和二哥都还没有回来。当时,他的疯子哥哥正躺在他们家土墙房子屋檐下一个用旧门板搭好的小屋里睡觉。她们家在以前生产队保管室旁边建的房子,独门独户。堂屋门前就是一块三合土打成的稻场坝。坝子的西边和北面下边都是陡坡,南边有几块旱土,旱土上种有麦子和一些蔬菜,还栽有几棵柏树。旱土外是一冲水田,和她们村里的其他几户人家毗邻。那村子被一些竹林和树荫簇拥着,几条田埂都可以通到这个稻草坝,不过,只有一条田坎路上铺有石板,算是主路。小翠家的屋后,用条石搭有一间猪圈屋,小石坝旁边栽有苦棟树、橙子树和柑子树,毗邻的一冲水田,已经种满了秧子,再远的地方就是光秃秃山脊了。山那边是原始森林。
小翠拿着衣裳走到小屋子,看到疯子哥哥赤裸着的胸前有两只蚊子在盘旋,小腿上还爬着一只屎蚊子。她一巴掌,朝他腿上打去,没打着蚊子,却把哥哥惊醒了。
“八戒,王母娘娘让我给你带衣裳来了。”小翠说:“她看到你日夜兼程保护你的师父到西天取经,连件衣裳都没有穿的,觉得怪可怜的……”
“多谢王母娘娘!”疯子哥哥哆嗦着坐了起来。“玉皇大帝可知道此事?”
“已经禀告他了,你放心大胆穿上吧。”
“好好好,穿上衣服,我得到高家庄去看看我的媳妇王荷花……”
“难道你又有新欢了?你的媳妇不是高家的姑娘吗?”
“……是啊?是啊!怎么钻出个王荷花出来了呢?”
小翠嘻嘻一笑,转身离开了。
回到堂屋,听到猪儿哼哼的叫,小翠把头天下午打的猪草切细后,倒进锅里,然后舀了两瓢米糠,倒了一桶水,一锅煮了。喂完猪,她又背着背篓出门了。
从县城回来的路上,廖毛说他会到龙溪河边去放牛,让她打猪草时就到那里去会他。尽管自己觉得廖毛这个人蛮有趣的,和他呆在一起也感觉愉快,但在小翠的心里却隐隐约约感到他并不是自己的“菜”,除了他比自己的身高矮以外,还和她自己向往的生活有关。尽管自己现在还生活在农村,可在她的心中总有一种预感,这辈子她迟早会在城市生活的。这还是去年她初三毕业时,她那个嫁到长寿湖云集乡的二姐带着她到了一次重庆城后产生的幻觉。她二姐夫郎忠在重庆解放碑附近新华路当棒棒,从没到过重庆的二姐带上她给自己壮胆,她也顺带见识一下大世面。在解放碑,当她二姐牵着她的手在人流中穿梭时,她当时就产生了一种幻觉——就感觉到眼前的街道啊、人流啊,都特别熟悉,好像曾经生活在那里一般……而且,从那以后,那种感觉就在心中挥之不去了。特别是在她听到母亲说,她大姨妈让她进县城给她带外孙的消息后,那种感觉就像熊熊燃烧的一堆篝火,更加的强烈了。
在观山坡那条盘旋在斜坡上的小路上,小翠在灌木丛中碰到了从城里回来的父母和三哥。看到她后,他三哥递了一包饼干给她,说是大姨给的。
“包里还有个糖。”三哥拍拍肚子上的挎包说。“打完猪草回家吃。”
“都是大姨妈给的吧?”
“是的。”三哥说:“送我们出来时,她还想在菜市场给我们割几斤猪肉,我们没要……”
三哥是个拐子,小时候发高烧左脚抽筋,后来就拐了。父亲是个癞子,头皮和脸一样,总是紫得发红,就像长有斑点的紫皮红苕,头发很少,就像牛背上的杂毛。母亲皮包骨头,脸上尽是皱纹,整个人看上去寒酸得像阴尸还阳,还像冬季还残留着几片黄叶,随风颤抖着的枯枝。在这家人中,小翠总觉得自己1.65米的个头,总是显得那么鹤立鸡群,从父母到疯子哥哥到二姐、三哥,他们的个头都在1.5米左右,足足要矮自己半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