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白马见青牛(散文)
一
乡间习俗,两个人结婚时必然要问问属相合不合。可有人觉得缘分要紧,属相倒在其次。鸿儒叔和朝花婶就是这样的,互相看上处了半年要结婚时才想到属相这事。其实两个人早知道属相有问题,本想着怎么糊弄过去,谁知两家都打听到了。
鸿儒叔是家里的独子,父母宝贝着养了二十多年,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凡是时时事事都小心着,没想到娶个媳妇偏偏属相不合,这怎行?老话儿说:
子鼠见羊万年愁,
不叫白马见青牛,
虎见巳蛇如刀割,
兔子见龙不长久,
酉鸡不与犬相见,
亥猪不可见猿猴。
鸿儒叔的婚事就属于白马见青牛,按照老话儿是不合适的,这事立马被贵堂爷爷和莲花奶奶否掉了。老两口说啥也不能叫儿子找这个麻烦。他们担心结了婚怕两口子吵架,后又担心怕媳妇妨了儿子。千说万说反正是不能结婚。再说,朝花婶和贵堂爷爷还是一属相,俗话说是“顶公”,实在不吉利。
鸿儒叔万般央求父母仍被拒绝,一下子就病倒了,躺在床上不吃饭连水也不喝。刚刚两天嘴唇干裂,脸色也不好了。鸿儒叔本来高大俊朗,肤白唇红,这下子脸色泛黄,躺在炕上不说话也不动。贵堂爷爷和莲花奶奶吓得不轻,两个人急得团团转。儿子主意坚定,父母能有啥办法?他们不敢逼得太紧,邻村的一家孩子就是父母逼迫跳了沟,自家孩子怎敢紧逼?独苗儿呀!
最先妥协的是莲花奶奶。不能没了儿子呀!属相这东西看也看不见,再说了属相不合也不一定就不能结婚。不过她找不到更有说服力的证据说明属相不合能结婚,见人也不免长吁短叹。有人说不如找人合一下八字看看双方时辰,说不定能行。莲花奶奶高兴得仿佛得了圣旨一般,立马找了近处常给人合婚的老先生,把儿子鸿儒和未过门的朝花八字给了他。老先生翻出家里的历书又找了四柱命理之类的书翻看一番掐掐算算,最后告诉莲花奶奶,能行。
这一句能行,一下子就医治好了鸿儒叔叔的病。他立马下炕,端起母亲给做的面条,刺啦刺啦就吸溜了一碗。莲花奶奶急得说,慢点,慢点,不敢这样吃。可鸿儒叔不听,刚一扒拉完饭就立马换了崭新的白衬衣蓝裤子,骑了飞鸽自行车直奔朝花婶子的娘家。莲花奶奶说,看看,看看,小喜鹊儿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哼!还没有娶了就这样,哼!莲花奶奶看着儿子飞身骑车出门追了出去,看到儿子骑得飞快,愤愤地一扭身进了屋。我那天恰好在莲花奶奶家玩,目送着鸿儒叔走远了,刚想问问小喜鹊儿的事,看到贵堂爷爷阴着脸,没敢问。他拿烟袋梆梆梆敲着桌子咬着牙说,败家子!败家子,不吃亏就不歇心。看到他气急了,我悄悄出门沿着墙根儿溜回了家。只是盼着赶紧把朝花婶子娶来,我就可以好好吃一顿。
二
朝花婶子嫁来那天,村子里十分热闹。她坐在一匹枣红马上,一身大红色的棉衣裤直晃眼,化了妆的脸越发显得娇俏动人,像电影明星似的。她在大红马上坐着,马一直不停地踏步,牵马人紧紧地拽着缰绳。她在马上一漾一漾地,耳坠子在阳光下闪着光也一漾一漾地荡着。浓浓的香粉味道在空气里弥漫。人们忙忙乱乱嘻嘻哈哈地闹着,孩子们也在人群里钻,等她撒下花生和红枣。
有人搬来了罗圈椅子,款款地把朝花婶子架了下来。她微微笑着,不知从哪里抓出了一把花生枣儿往空中一撒,只见颗颗花生枣儿四面八方散开来,划着弧线落了下来。有人跳起来接,这里一只手那里又是一只手。地下的人眼睛都盯着看落在哪里,孩子们则钻在人缝里腿脚边捡拾那些沾了土的枣儿,拾起来往身上擦擦,吃了。
趁着大家捡花生枣儿的功夫,她已经从马上下来,由我的一个婶子架着进了门。
刚一进门,门就被关上了。
年轻后生们高高低低的嬉闹声从房间里传出来,孩子们趴在门缝里想看看里面在干什么,被大人撵开了。
到了晚上,莲花奶奶过来和父亲说,让他去做一顿疙瘩儿汤。我跟着过去,只听见莲花奶奶吩咐说,你做好了给她端过去,问问她生不生。
和往日不同的是,这汤里面放了几截芦草,几颗红枣,还有一枚铁钉,半生不熟。
父亲把汤端过去,朝花婶子笑盈盈地接了喝了一口。父亲问,生不?她娇羞地回道,生。
三
时间一晃而过,新媳妇变成了老媳妇。朝花婶爱打扮,家里也拾掇得干净清爽。我喜欢去她家,屋子里的味道太好闻了,淡淡的香。只是莲花奶奶不太喜欢她,见了她黑着脸。
有一次,我正在朝花婶屋子里看小人书。听见外面鸡咕蛋——咕蛋——地叫着。隔一会,又停得莲花奶奶喊:勾勾——勾勾——
通过窗,几只鸡都飞一般地朝鸡盆追赶过来。一霎时公鸡叫着母鸡也都扑棱棱过来了。只见莲花奶奶撒了一把玉米,鸡们越发拥挤成一堆。你踩了我脚,我挤着了你,挤成一团。一只黄白色的鸡劲儿大,只接进了鸡盆。莲花奶奶飞起一脚踢过去,骂道:蛋也不下,就会吃。边说边赶着那只鸡出去了,其他它一时散开来又马上聚拢来继续啄食。那只黄白色的鸡咕蛋——咕蛋——地逃走了。
屋子里,朝花婶小声哭了,本来正在纳鞋底,一下子就把鞋底子扔到了炕角,手托也脱下来一并扔到了被子上,气哼哼地说,不怨你祖上没德,怨我不生。
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多次,零零碎碎,鸡毛蒜皮。朝花婶原来很温和的一个人慢慢地变了,高声大气地说话,故意地大笑,穿艳丽的衣裳。
莲花奶奶看到孙子无望,慢慢地病了。贵堂爷爷本来就不愿意,家里闹成这样更是心烦。见人就说,白马见青牛不好,看看说准了不是。柳家迟早要毁了。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朝花婶子花儿一样,总是引得年轻人一窝蜂地往家里跑,打牌或者打麻将。
麻将是鸿儒叔用梨木做的,一颗一颗大小一样,雕刻出了饼饼、条条、万万形状,煞是好看。他还会做好多好多的家具。做出来的总比别人的结实耐用又精致细腻。线条流畅,款式新颖。好多时候,外村的人也常常请了叔叔去打家具,一去好几天。婶子在家里没有事情时候喜欢和青年人一起玩牌玩麻将,这让贵堂爷爷越发恼火,他每看到婶子那个房间里很晚了还点着煤油灯就心疼得要命。
败家子,败家子,贵堂爷爷常常愤愤地念叨。
最让贵堂爷爷看不惯的是儿媳妇一天打扮得妖精似的。给谁看啊,儿子不在家。还常逗引得年轻人来家里,真是叫人不省心。再说孩子也没有,真是丧门星。莲花奶奶病越来越重,贵堂爷爷怒火也越烧越旺。
一日,朝花婶哭着到家里说,贵堂爷爷欺负她。母亲问缘由,她抽抽搭搭地说,前天夜里贵堂爷爷尿了她一脑袋。原来,夜里朝花婶先去了茅房,听到有人来了就赶紧咳嗽,不料来人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进了茅房直接就尿,臭烘烘的尿液哗哗地落到头上,朝花婶吓得不敢出气,任由来人尿完走了。等她出了茅房,模模糊糊地看见是她的老公公。
朝花婶哭着回了娘家,吵着要离婚。莲花奶奶巴不得媳妇儿自动退坡,离了正好。怎奈鸿儒叔死活不愿意,又去朝花婶娘家央求,买了稀罕的饼干、罐头,几乎是天天守着,朝花婶也舍不得鸿儒叔。最后在鸿儒叔的软磨硬泡之下回了家。
贵堂爷爷和莲花奶奶依旧不高兴,三代单传,没有孩子的人家像什么。老两口每日里在四邻之间抱怨,逢人就念叨一次“白马见青牛”。朝花婶经过了这一遭之后越发任性起来。
四
忽然有一天,听到鸿儒叔去给别人家盖房子时从房上掉了下来,砸在了地上的木板上。不巧的是身子恰好碰到了旁边放着的一块凸起的木头。这下好了,鸿儒叔瘸了。朝花婶把鸿儒叔伺候得好起来时又闹着离婚。鸿儒叔跪下说,你以后想怎样都行,不离就行。
鸿儒叔变得沉默,默默地上地,默默地盖房子,默默地打家具,很少看见他笑。
朝花婶想领养一个孩子。莲花奶奶起先反对,后来一想说不定领养了孩子就生下了,遂即同意了。孩子抱来,莲花奶奶巴巴地跑前跑后喂孩子洗尿布,朝花婶也不再打牌打麻将了整天围着小婴儿转。一家人都高高兴兴,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小婴儿身上。这个小女孩长得粉嘟嘟的,好看。不过她和鸿儒叔一点也不一样,有点像朝花婶。有好事者说莲花奶奶家媳妇不生孩子,领养了个孩子还用得着那样得意?莲花奶奶听到了村子里人们议论她家的小婴儿很是生气。她维护说,养在我家就是我孙女儿,她叫我也是奶奶。
这一领养没几天,朝花婶倒怀孕了。隔两年就又生,很快有了三个闺女。鸿儒叔更是常常外出打家具了,六七口人要吃饭,没钱不行。
莲花奶奶一心想着孙子,看到三个孙女儿时总是念叨:怎不捏个小鸡鸡?怎都懒得不捏个鸡鸡?说完又叹息一回,觉得柳家就要绝后了。
五
莲花奶奶的愿望还没有实现,村子里就开始闹计划生育,朝花婶也在计划内。按照当时规定,三个孩子就要做绝育手术。莲花奶奶着急了,私下里问怎么就可以不做。有人说,要不就逃到外地,要不就做个假的。逃吧,家里三个孩子都不大,最大的才刚刚七岁。不逃吧,做了手术就再也生不下来了。
莲花奶奶觉得鸿儒叔还没有儿子,说啥也不让朝花婶做手术。她一方面嫌弃朝花婶只生闺女一方面又盼着朝花婶能生出自己的孙子。最后一家人想出个法子买通了主刀医生,做了假手术。
又一年,省里一个医生到村子里走亲戚。鸿儒叔正在那家打家具。有人多事说,鸿儒叔家里全是闺女,看看有没有法子生个儿子。那医生细问了情况后告诉鸿儒叔省里有个医生同行有办法。鸿儒叔却不想再要孩子了,他觉得闺女儿也是他的孩子,多了也养活不了。
那人说,乡村里没有个儿子怎行,喂个鸡别人也打得不行。再说闺女迟早要嫁出去,就算哪个闺女找个找倒插门女婿也不如自己直接生个儿子。莲花奶奶知道了越发一力撺掇,逼着儿子去找医生。
之后鸿儒叔真的去找了医生,据说是得了什么秘方还是人家指点。心里有了希望,人慢慢地变得开朗起来,好像回到了青年时。
后来,朝花婶又生了两个儿子,一看就跟鸿儒叔一样。人们说,一个模子脱出来的。莲花奶奶身体也好了,天天看孙子,拉着孙子们在村子里到处转悠。
有人看见莲花奶奶就逗她说,你不是说白马不能见青牛,怎不念叨了?她笑眯眯地回答,都是迷信,都是迷信。
六
展眼四十年过去了。鸿儒叔和朝花婶的孩子们都成了家。孩子们分别在县城、省城买了房子。儿女们都孝顺,老两口心满意足。后来我回家,常常看到鸿儒叔和朝花婶。鸿儒叔年纪大了,不再做木匠活。整天吃过饭就是去街上溜达或者下棋。朝花婶在村子里的制衣厂做缝纫,一天也能挣三十多块钱。
两口子相伴快五十年了,磕磕碰碰一路过来。虽有好多小波折,可家庭和美孩子安好,在村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人家。
谁说白马不能见青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