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韵今弹】禅宗诗词揭幔(煮酒论诗词) ——禅宗诗词揭幔
有一首《工夫在诗外》的禅诗──
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得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
学诗浑似学参禅,悟了方知岁是年。点石成金犹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让我们欣赏禅宗诗歌,走向与“本来面目”同一的乐园中,如同唐宋时代的诗人一样,用审美的态度诗意地栖居于世界。
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佛教禅宗把山水自然看作是佛性的显现,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禅宗诗歌表达独特的禅悟体验,其审美境界是触目菩提的现量境、水月相忘的直觉境、珠光交映的圆融境、饥餐困眠的日用境。
苏东坡游庐山东林寺作偈:“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潺潺溪水,如同佛陀的广长舌,彻夜不停地宣说着微妙佛法;葱葱青山,呈露着清净法身。溪水流珠溅玉,宣说着千万首禅偈,凡夫之舌怎能将它的妙义传达给世界?
禅宗因主张修习禅定而得名。它的宗旨是以参究的方法,彻见心性的本源。禅宗诗歌的终极关怀,是明心见性,有很高的审美境界。“明心见性”是清纯无染的自性,是禅宗本心论的基石。禅宗所有公案、机锋、诗偈,都指向本心自性,即“本来面目”。
门空宜入坐,院静好翻经。多年来,禅诗以其特殊的内涵与神韵,吸引我多方搜集,潜心欣赏。当今的文坛,对禅宗本身的诗歌少有涉及。作为佛教重要宗派之一的禅宗,经历五家七宗发展而创作的数万首禅诗,是一个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在此,我特意辑录了数十首禅诗,爱好诗词的朋友读后,一定会有惊喜的发现。
一.临济宗禅诗
◆送别怀友诗(三首)
迹遁寒岩云鸟绝,阴崖流水花微发。昨夜天风扫石床,寥寥坐对三生月。/《古尊宿》卷41文悦《寄福严禅师》。
禅人别我访南宗,吴楚山川去几重。莫谓临歧无可赠,万年松在祝融峰。 /同上《送文禅者》。
散尽浮云落尽花,到头明月是生涯。天垂六幕千山外,何处清风不旧家?/ 同上《寄道友》。
这是临济宗禅人文悦写送别的诗。第一首写别后相思。诗人遁迹寒岩,云鸟不来,高旷孤寒。但这并不是一潭死水,在静寂中自有生机汩汩呈露。流水淙淙,崖花微绽。天风浩浩,净扫石床。诗人跏趺而坐,对皎月,怀友人,思绪翱翔在过去、现在、未来三世。深情流注,格高韵远。
第二首写临歧殷望。参禅者别我远去,山一重水一重,不知后会何年。诗人依依相送,知己临歧而别。诗人将南岳奇峰祝融顶上的万年松赠予友人,象征着参禅者踏破千山万水终将彻见自性。万年松顶天立地,笑傲浮云,只有到了孤拔之境的禅者,才能看到它挺立的身姿。对友人的勉励尽在不言之中。
第三首是对离情别绪的禅意消解。世俗妄念的浮云已经散尽,参禅的花瓣已经飘谢,唯有自性明月,亘古清亮。千山之外,夜幕低垂。但,有明月驱昏暗,有清风涤烦暑,何处不是精神的家园!
◆竹杖
一条青竹杖,操节无比样。心空里外通,身直圆成相。渡水作良朋,登山堪倚仗。终须拨太虚,卓在高峰上。善昭《汾阳录》卷下。
临济宗禅诗讲究语言的玄妙深远,追求意境的玲珑剔透,“青竹杖”喻象的意义多元,形成了禅学的瑰丽景观。
◆禅髓诗三首
文悦《原居》:
挂锡西原上,玄徒苦问津。千峰消积雪,万木自回春。谷暖泉声远,林幽鸟语新。翻思遗只履,深笑洛阳人。《古尊宿》卷41《文悦》。
善昭《示众》:
春雨与春云,资生万物新。青苍山点点,碧绿草匀匀。雨霁长空静,云收一色真。报言修道者,何物更堪陈。《汾阳录》卷下。
文悦《山居》:
片片残红随远水,依依烟树带斜阳。横筇石上谁相问,猿啸一声天外长。
静听凉飚绕洞溪,渐看秋色入冲微。渔人拨破湘江月,樵父踏开松子归。
垄麦重重复紫烟,太平时节见丰年。野云忽散孤峰出,列派横飞落涧泉。 《古尊宿》卷41《文悦》。
这组诗的特点有三:一是在静谧之境中,忽然阑入动景,生机远出。二是诗中的象征意义若显若隐。如盘石坚贞象征诗人坚固的禅心,渔樵晚归象征着歇却妄念归家稳坐,太平时节象征心理世界的宁静,野云崩散象征妄念的消除,但这些象征在有意无意之间,若即若离之时。三是所写景致疏野、恬淡,感受到繁华刊落见本真的意趣。纵使是孤猿长啸、渔樵晚归、云散峰出、涧泉飞泻,也同样将人的心理感受引向恬淡祥和之境,而没有声色浮华的躁动。在临济宗禅诗里,这是艺术性臻于化境的作品,天机一片,不受纤尘,反映了“无事是贵人”的禅者,在自然清景中获得即色即真的感悟。
禅髓诗,指通过诗歌语言艺术,或显或隐地表达禅学精髓的诗歌。这些诗歌,或直陈其事,表达禅学感悟;或象征比喻,间接表达禅学感悟;或既不用直陈,也不用象征,而是通过现量的原真呈显,来表达禅学的本真。禅髓诗主要体现在“无事是贵人”、“无位真人”、“无依道人”三个方面。
◆风情摇曳的颂诗(五首)
瓮头酒熟人尽醉,林上烟浓花正红。夜半无灯香阁静,秋千垂在月明中。
莺逢春暖歌声歇,人遇平时笑脸开。几片落花随水去,一声长笛出云来。
堂堂意气走雷霆,凛凛威风掬霜雪。将军令下斩荆蛮,神剑一挥千里血。
圣朝天子坐明堂,四海生灵尽安枕。风流年少倒金樽,满院桃花红似锦。
千溪万壑归沧海,四塞八蛮朝帝都。凡圣从来无二路,莫将狂见逐多途。
以上是佛鉴慧勤的颂。第一首夺人不夺境。酒熟香浓,人入醉乡,而青烟如织,林花正艳。深沉院落,佳人甜眠。秋千玉索,静垂月中。此时人停止活动,客体的物境宛然在目。
第二首夺境不夺人。莺声消歇,落花随水,是夺境;人绽笑脸,宛转抚笛,是不夺人。此时物境淡隐,主体的人在自由活动。
第三首人境俱夺。意气如惊雷,威风如霜雪,将军令下,荆蛮头落,血溅千里。既斩其人,又夺其境。
第四首颂人境俱不夺。天子临朝,百姓安居。年少醉饮,花红似锦。人欢愉,境芬芳。
第五首是总颂。参禅者臻于百川归海,川流安恬。彻悟之后,凡圣不二。此时若说空说有,夺与不夺,都是“狂见”,不能达道。
◆四喝
金刚宝剑最威雄,一喝能摧万仞峰。遍界乾坤皆失色,须弥倒卓半空中。
金毛踞地众威全,一喝能令丧胆魂。岳顶峰高人不见,猿啼白昼又黄昏。
词锋探草辨当人,一喝须知伪与真。大海渊澄涵万象,休将牛迹比功深。
诸方真有好商量,一喝当阳势自张。盈衢溢路歌谣者,古往今来不变常。
临济曾经道:“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金毛狮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 临济以“喝”接引徒众,耸动禅林。
“四料简”是临济导引学人悟入的四种方法,即“夺人不夺境”、“夺境不夺人”、“人境俱夺”、“人境俱不夺”。“人”指主观存在,“境”指客观存在。夺与不夺,根据对象的实际情况而定。临济指出,一个胜任的导师,必须掌握这四种接机示教的方式
二.沩仰宗禅诗
禅不可说,又不可不说。沩仰宗在表达不可说的禅悟体验时,一个常用的方法就是用直觉意象加以呈现──
木鸡衔卵走,燕雀乘虎飞。潭中鱼不现,石女却生儿。《灵瑞》
对这类超理性、超逻辑的禅定直觉意象,只有行深般若波罗蜜时,才能观照得到。只有那些真正见道之人才能领悟其妙处。
香严对这种时节因缘到来时无心悟道的感受体会尤深,曾作有《独脚颂》:
子啐母啄,子觉母壳。子母俱亡,应缘不错。同道唱和,妙云独脚。
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禅。酽茶三两碗,意在镢头边。
依《慧寂》这种观点,冥想并不是在林中安然静坐,而是“终日凡夫,终日道法”。
沩仰宗是五家七宗中最早形成的宗派,它的开创者是灵佑771~853及其弟子慧寂814~890。灵佑在沩山,慧寂在仰山,举扬一家宗风,因此后世称为沩仰宗。沩仰宗创立并兴盛于晚唐五代,在五家中开宗最先,前后传承约150年,入宋后逐渐衰微。
三.杨岐宗禅诗
白云相送出山来,满眼红尘拨不开。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 《古尊宿》卷21《法演》。
但得心闲到处闲,莫拘城市与溪山。是非名利浑如梦,正眼观时一瞬间。 《古尊宿》卷22《法演》。
罢钓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落叶已随流水去,春风未放百花舒。青山面目依然在,尽日横陈对落晖。 《颂古》卷39。
烟暖土膏农事动,一犁新雨破春耕。郊原渺渺青无际,野草闲花次第生。《虚堂录》卷5。
此诗勾画出一幅生活气息极为浓郁的早春耕作图,晕染出安定和美的环境氛围,于静谧安宁中,洋溢着活泼的生机,弥漫着泥土的芳香,流露了诗人对生命的热爱与喜悦。
劝君不用苦劳神,唤作平常转不亲。冷淡全然没滋味,一回举起一回新。《古尊宿》卷47《云门颂古》。平常心是道,要“平常”到连“平常心”的意念都没有,才是真正的平常心。
金鸭香炉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五灯》卷19《克勤》。 “道”是什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缠绵之恋情,只有个中人,方知个中味。
杨岐宗禅人以艳情喻禅蔚成风气。如中仁上堂,举狗子无佛性公案,颂云:二八佳人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可怜无限伤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 《五灯》卷19《中仁》以佳人喻学道者,以怀春喻对本来面目的怀想。佳人的一腔伤春意,在“停针不语”之时,超出语言文字的内证状态。
青山门外白云飞,绿水溪边引客归。莫怪坐来频劝酒,自从别后见君稀。 《古尊宿》卷27《清远》。
两岸芦花一叶舟,凉风深夜月如钩。丝纶千尺慵抛放,归到家山即便休。 《古尊宿》卷27《清远》。清远禅诗,以澄明剔透、心机全泯的境界,描绘出归乡的美好。
频频唤汝不归家,贪向门前弄土沙。每到年年三月里,满城开尽牡丹花。 《古尊宿》卷22《法演》。此诗宛然是暮春催归图。诗中以“弄土沙”喻学人流浪在外,追逐土沙般的糟粕。牡丹开了又谢,游子仍迷途不归,青春韶华被白白抛掷。
杨岐宗禅人具有精湛的诗学素养,接机说法、提举公案时,诗词名句和自铸新词从生命灵泉的深处跳珠溅玉般倾泻而出,呈现出诗禅一如的化境。
四.黄龙宗禅诗
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五灯》卷17《志芝》。
常居物外度清时,牛上横将竹笛吹。一曲自幽山自绿,此情不与白云知。 同上《从悦》。
带雪含霜半倚篱,横斜影里露仙姿。前村昨夜春来了,竹屋老僧犹未知。 《续古》卷4《心闻贲》。
风卷残云宇宙宽,碧天如水月如环。祖师心印分明在,对此凭君子细看。 同上《晦堂心》。
翠竹黄花非外境,白云明月露全真。头头尽是吾家物,信手拈来不是尘。 《五灯》卷17《双岭化》。
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将玉笛向人吹。曲中无限花心动,独许东君第一枝。《五灯》卷18《龙鸣贤》。
桃花开,春从何处来?灵云才一见,回首舞三台。《五灯》卷18《法因》。
高吟大笑意猖狂,潘阆骑驴出故乡。惊起暮天沙上雁,海门斜去两三行。《续古》卷1《湛堂准》。高吟大笑,意态豪雄。潘阆倒骑驴,落拓狂放,惊起了栖息着的沙汀群雁。这种磊落刚健的精神,渗透在黄龙宗禅人对三要的创造性诠释上:“如何是第一要?李白歌诗。如何是第二要?公孙舞剑。如何是第三要?张颠草书。”
黄龙三关为宋明以后禅宗主流“看话禅”奠定了基础。黄龙派是临济宗的一个支派,以黄龙慧南1002~1069年为宗祖。慧南是临济宗第七祖石霜楚圆门下,于1036年住江西隆兴黄龙山,盛弘教化,遂成黄龙宗。石霜接化手段凌厉辛辣,慧南得其神髓,宗风严厉,其著名的“黄龙三关”,即是充分激发起学人的疑情,将学人置于思维困境中,再伺机施以激烈的手段,使之困极而通,天机开悟。
五.法眼宗禅诗
在禅宗五家中,最为晚出的是法眼宗。由于它的开创者文益885~958圆寂后,被南唐中主李璟谥为“大法眼禅师”,后世遂称此宗为法眼宗。法眼宗在宋代初期极其隆盛,后来逐渐衰微。到了宋代中叶,法脉即告断绝,其间不过一百年。
幽鸟语如篁,柳摇金线长。烟收山谷静,风送杏花香。永日萧然坐,澄心万虑忘。欲言言不及,林下好商量。《古尊宿》卷22《法演》。
暂下高峰已显扬,般若圆通遍十方。人天浩浩无差别,法界纵横处处彰。 《德韶》。
文益《因僧看经》偈云:今人看古教,不免心中闹。欲免心中闹,但知看古教。这首禅偈表明了法眼宗对经典的基本态度:既不迷信经典,又重视经典。
除上面介绍的禅诗外,在五家七宗中,曹洞宗的禅诗最为引人注目。曹洞宗远绍华严理事无碍、石头《参同契》、昙晟《宝镜三昧》,通过独特的禅修和教化实践,建立了“五位”、 “回互”之说,并以诗歌的形式使之广为流传。
清风常伴,闲招白鹤云千里;夜月不惊,静读黄庭香一烟。对本我的追寻,构成了禅学的终极关怀。禅诗精警凝练,清新优美,孕含着电光石火的机锋、生动活泼的禅趣、幽微深杳的禅意。读之,如醍醐灌顶,如甘露滋心,对于追名逐利、刻意钻营之人不啻是当头棒喝,在生命的路途上,让疲惫倦怠的旅人有片刻的休整。
我惊喜地看到,禅宗诗歌的审美境界,独辟蹊径,自成一家,令人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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