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无言的亲情(散文)
一
母亲出生于一九二八年,戊辰年属龙,我出生于一九七零年,庚戌年属狗,母亲比我大整整四十二岁。
父亲说:“你们一个是属龙一个是属狗,龙狗五行相克,辰戌相冲。”
母亲对着父亲怒斥道:“你懂什么相克相冲?你就懂得你酒壶里还有没有酒,好好喝你的酒,乱嚼什么舌根。”
“得,得!我不说,我不说行了吧!”讪讪的父亲,拿起酒杯,喝了一小口酒,摇摇头说:“我说话又嫌我话儿多,我不说话又说我哑巴。”
母亲一直是个很强势的人。在家里,母亲的话就是圣旨,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也不敢多问多言。特别是父亲,只要母亲说话声音稍微高一点,他就不敢吭声。
奶奶常背地里说:“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没用的儿子?怕老婆,羞死人了。”
父亲说:“屋檐水滴屋檐。”
我听了很是不解其意。
世上一切事儿我们都有权选择,唯有自己的生身父母我们别无选择。
从我懂事起我就不喜欢我的母亲。母亲除了整天喋喋不休地乱骂我们,还很霸道。母亲不但在家里厉害,在村子里也是个数一数二的厉害角色。与村人吵架,她可以站在村巷中骂人家祖宗八代,骂完人家祖宗八代,又骂人家外祖老八代,骂得整个村子鸡犬不宁。村里的人都惧怕她,也恨她,说我母亲手脚厉害,嘴巴更厉害。村人皆称母亲为:嫂头。
分田到户后,与我家田地相邻的人,更是恨死了我母亲。
每年一到春种,我母亲硬是把田地界线犁掉耙平,然后种东西时种到边垄上,不留地界线,有时甚至还占过人家界线。人家质问我母亲,为什么把两家的地界种上东西了?我母亲就会强词夺理与人家争吵不休。就为多占几寸土地,搞得我们做子女的见了人家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我父亲唉声叹气说:“多占一尺来地又能多做出什么事来?只能伤了邻里间多年的感情。”
母亲气得跳起来,用手指着父亲说:“你懂什么?一尺地能种多少棵玉米?感情能填饱肚子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父亲说:“为己也要讲点道理才行啊!强占强种的,对得起良心吗?”
母亲怒斥道:“谁不讲理啦?那地界留着不种东西不是一样要长草么?长草还不是让人家牵着牛来牧养?与其让它空着长草,不如种上东西。”
父亲说:“吃三斤糯米饭再来跟你吵也吵不赢哦!”
母亲做事一贯都是风风火火的,扶犁耙地,不亚于男人,凡事敢做敢当,就是脾气暴躁,说话时嘴动手指的。
我小时候经常挨母亲手指敲我头顶,痛得我大哭大叫。父亲抱着我,用米酒擦我头顶鼓起的那些包包,边擦边说母亲:“没见过下手这么狠的人。打小孩子打他屁股就好了,不能打他的头,万一打成脑震荡怎么办?”
母亲气咻咻地说:“敲他头几下又怎么了,谁让他不听话?这么小就不听我的话,长大了还了得!打,不打他是不长记性。”
父亲说:“不想养当初就别生下他来嘛。”
母亲气歪了脸:“当初我是不想生他的,是你这死鬼死缠我,让我生下他来的……我的孩子没这么娇气,个个都是耐打耐养。”
母亲每做一件事情都自有她的道理,在她的眼里除了自己的理由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
二
我父母一共生育有五男二女。这在村里人的眼里是最有福气之人,村人说,五男二女子孙繁衍,老年之时定会满堂儿孙绕膝走,多子多福,享天伦之乐!
然而事实上多子之人活得最苦最累,老了生病了,几个儿子一个推一个不愿意照顾病中的老人,不愿意为老人求医问药,怕破费。好多子的老人到老了,干不动了,几个儿子没一个来照顾老人的起居生活,最后落得一个“此时有子不如无”的凄凉晚景生活。
我们兄弟姐妹共七个人,大姐二姐年纪最大,在我还没出生,她们就已经嫁到了邻近的村屯。我的几位哥哥在她们结婚之后也是另立门户,搬到父母早为他们准备好的新家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从此与父母亲各过各的,互不打扰。
我们五个兄弟,四个哥哥分别住在村里东西南北中,他们的家是父母亲手新盖成的红砖瓦房。那些红砖是以前父母在农闲时,带着几个哥哥一起挖泥打坯子烧成砖的。
父母的计划是给我们每个兄弟修建个新家,然后结了婚就分家另灶,不拖儿女的累。
然而想是这么想,一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
我父母总以为人生来日方长,什么事儿都可以慢慢来。没想到自从把四哥分家另立灶之后,父母年纪也老了,手脚没前几年那么有劲利索。而我因为不喜欢与母亲呆在一起生活,中学毕业后就跟村里的人到城里打工,来来回回也没攒下多少钱。父母没了多余的精力去打坯子烧砖,因而我们住的房子也没办法重新拆建。
我年轻的时候脾气很不好,急躁。父亲说我的脾气跟我母亲一个模样,爱发火,独断专行。
在家里我只听我父亲的话,我很少听母亲的话。母亲说:“你听我的话呢,够你发财的。”
我就说:“发得一只牛!”
母亲说:“人家吃饱了就去干活,你吃饱了就想睡觉。”
我对她吼:“人家是人家,我是我。人家去干活关我什么事?人家去当主席你怎么不去?”
六十来岁的母亲被我气得半死,她腿关节风湿,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厉害了。她恨恨地说:“当年我懂得是这样哩,生你时把你摁到灰烬盆里,让你犟。”
虽然我脾气不好经常爱生气发火,但是我只在自己家对我母亲生气顶撞她而已,在村人面前我还是很和气的,从没跟别人吵过架。每次母亲与我吵骂过后都到邻居家诉说我这做儿子的不是,邻里们听了也不好说什么,他们只劝我母亲说:“人老了少管年轻人的事,时代不同观念也不同,每代人有每代人的活法。”
我在父母面前算不上孝子,在老婆面前也算不上是好丈夫。我结婚后的前几年,我也经常对自己的老婆吆五喝六的,特别是我喝多了酒,我就对老婆无端地乱骂乱发火。但是我老婆从不正面跟我吵过架。有时候我问老婆:“我喝多了酒乱骂你,你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跟我吵架?”
老婆说:“跟喝醉酒的人生什么气啊?生气有用吗?”
说起来我老婆是个很可怜的人,她从小父亲就病逝了,母亲又改嫁去了别的地方,是爷爷奶奶把她抚养成人的。
父母在我成家半年之后,也曾提出要把我们分出门户,另立灶台。即是把旧房屋留给我,父母搬到后院柴房去居住,他们自己煮饭。父亲说:“之所以要这样做,主要是考虑我们老了,做不了活儿,你们几兄弟应该共同承担起赡养父母亲的责任,不能只丢给你一个人来承担。”
我想了想对父亲说:“你们老了自己分灶另煮,不说做饭找柴火,吃水还是个问题哦,水井在村头,再过两年你们谁还能挑得水回来?分不分你们想好再说吧。”
母亲颤巍巍地说:“要不你们每家轮流养着我们,怎样轮你们几兄弟自己商量。”
那时母亲年已七十,背也驼,耳朵也半聋,早已没有往昔的霸气。
父亲吸着烟说:“我想好了,你们几兄弟每户每年给我们俩人三百元钱,四百斤稻谷或玉米,水就轮流来担。”
我对父母说:“钱和稻谷我是没问题,但几个哥哥和嫂子同不同意我不知道哦,他们看一元钱赛过天呢。”
果然,当父母把这个意思说给几个哥哥嫂嫂听时,没一个人答应。个个愁眉苦脸样,脸拉得比丝瓜还长。几个哥哥私底下说:“就两个人一年哪吃得那么多谷子?又不是干重活的人,两人一天吃六两七两的大米就可以了,一斤稻谷碾成大米得六两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给你五百斤稻谷还有剩余。还有钱,都七十岁的人了,又不需要上街要这么多钱来干嘛?人老了少吃点肉,多吃青菜对身体才好,现在城里都是吃素的人多……”
几个嫂子也私下说:“我们嫁回来才几个月就分给我们自己煮,刚分家时什么家私也没有,锅碗瓢盆水缸还是从娘家带过来的。那个老女人还整日呱呱乱骂人,一样也不帮我们,连小孩子也不帮带看,那时我们忙得晕头转向没人帮忙。现在老了,干不动了就想到了我们,想让我们轮流给他们养老送终,想得美哦!”
母亲很无奈地说:“帮不帮带小孩你们心里清楚,不要过了桥就丢掉拐杖。”
到此时,做父母的才知道“儿大不由娘”这个说法。
我知道哥哥嫂嫂们憎嫌父母。
我父母又去几个哥哥家闹了几次,最终还是毫无结果。父亲终日自责:“唉,教子无方自食其果啊!”
三
这一年,春节将近,父亲再次提出过完年一定要跟我分家,哪怕以后他们饿死野外,也决不想拖累于我。
我听了很难过,正在犹豫不决。老婆对我说:“常言道,家有老人如有一宝。”我问她此话怎讲?
老婆说:“许多人很讨厌家里年迈的父母,认为父母老了什么事儿也干不了,只会浪费粮食。他们不知道,父母虽然老了,干不了田地间的农活,但一些家务事还是可以帮忙做做呀,比如带带小孩子,做做饭,喂些鸡鸭或喂猪这些都可以。就是什么活儿也干不了,有个老人呆在家里有个外来人出入还是清楚着呢。”
我想了想,老婆说的也是。老婆再过两三个月就要生小孩了,到时家里有父母亲照顾,我就可以安心忙地里的活儿……
老婆又说:“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老了走不动干不了活儿的那一天,我们要多想想是谁把我们抚养长大的,父母生养我们是多么的不易,赡养父母是每个儿女的义务与职责,我们现在怎样对待父母,将来儿女们也会怎样对待我们。父母亲跟我们一起吃住,我们吃什么他们也吃什么,只要不嫌弃就行,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我很感激老婆的这番话,老婆读书不多,小学文化,但讲的话实在。
我对父母亲说:“分什么家哩!不分,几个哥哥不养你们我来养,大不了煮稀饭时多加一瓢水。现在分田到户了,饭还是可以吃得饱的,青菜也有,就是猪肉不能天天吃了。”
父亲说:“你有这份孝心就好,我们暂时跟你一起吃住,哪天你想分家另过你就直说。”
父亲的身体比母亲的身体好一点,他每天可以帮我去养牛牧牛。
母亲在农忙时,一边帮忙晒晒稻谷或玉米,一边看管小孩子。
后来父亲得了癌症,躺在床上肚子鼓鼓的,屙屎拉尿都是母亲来服侍。几位哥哥姐姐也是偶尔过来看看,问问病情就回去了。
有一天,我坐在床前陪着父亲聊天。父亲说:“软弱并不代表无能。软弱是一种智慧。软弱好比水,万物都需要水,没水活不成,虽然水有利于万物生长,但是它却不与万物争自己的功劳。村人都说我是怕老婆之人,其实我不是怕你母亲,而是凡事迁就她一点,包容一点。夫妻俩人在一起哪没吵架的?只是我们要学会忍让,学会退让。你要想想,当你病重的时候,是谁为你端药为你擦屎倒尿换衣服?是你老婆。能陪你一起到老的人不是你的子女,而是你的老婆。贤妇令夫贵,贵并非一定是荣华富贵,家庭和睦相处就是贵,所以你要对自己的老婆好点,不要再乱骂她。”
我向父亲保证以后绝不再乱骂老婆,不再乱发脾气。
父亲说:“女人的苦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女人一旦出嫁,在婆家是外人,在娘家是客人。你母亲霸道要的就是这个理。女人为我们生儿育女,为这个家操劳一生,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去骂她们呢?”
我一再向父亲表示,一定要好好照顾母亲,好好对待我的老婆。
我结婚后曾经有人问我:“如果你的母亲和你老婆俩人同时落水,你先救哪个?”
我当时毫不犹豫地说:“肯定是先救我老婆。”
那人听了笑着说:“看来你是无药可救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是母爱,连自己母亲都不爱的人还谈什么人生。”
我生气地说:“真正有母爱的人是个大孝之人,是懂得感恩之人,可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人能真的做到呀!”
父亲临终前叮嘱我,一定要把母亲分出来让她单独起灶。我想父亲是不是病糊涂了?如今母亲都七十几岁了,行动又不方便,还逼着我让她自己生活。
老婆说:“你父亲自有他的道理。我想了想他让你这么做是对的,但要是按他意思来做村人一定会认为我们是极恶之人,落个不孝之子的罪名。我们一旦让你母亲自己另灶生活,村人和亲戚流言蜚语的唾沫都能淹死我们。他们会骂我们没丁点亲情没丁点孝顺,把七十多岁的老娘甩手不管,人神共愤……”
“怎么会呢?我是按父亲的遗嘱来办的,难道父亲想害我让我遭众人唾骂?”我说,“父亲的意思是什么?”
老婆摇摇头说:“我知道,但我不能说。”
父亲去世后,不几年母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又有高血压高血脂,医生让她不要吃动物内脏、肥腻油炸及含胆固醇高的东西。但是每次本家族有红白事之时,母亲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经常吃回来第二天早上又拉肚子血压血脂又升高,头晕眼花的。我和老婆说了她好多次,她还是不听,还是偷吃很多不应吃的食物。
族里一些人说:“哎呀,吃几块肥肉又怕什么,不吃血压更高。”
一些人说:“她都将近八十了,还能寿多少年?能吃就让她吃嘛,吃得一天是一天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