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教书的境界(随笔)
一
我在学校的时候从未想到给自己教书写一副对联,倒是外孙提醒了我:姥爷,你给我们学校年年创作对联,怎么就不给自己的书房也来一副?
那好,退休之后完全可以对这些年的教育生涯来一次精彩的归纳:
教善道有钱万贯皆身外物用情守得字香一世
启真谛无虞千载唯囊中财专心求取术精五车
那些年,一本书,一支粉笔,一叠备课讲义,在教室与办公室穿梭,忙忙碌碌,教学上似乎少了自我的灵魂,总以为风格就是灵魂,仔细想来有些肤浅了。如果,我从一开始就能够确立一种教书的境界,那应该会改变我的教书生涯的,起码是可以走进人生事业的自觉状态。想想,我的对联所表达的“境界”,虽有筋骨,但不够硬朗,也少高远。写完,我想起名家教书之境界,有些惭愧,甚至很在乎自我表白,是局促的。但毕竟我曾经向着境界做了不懈的努力,于心稍安。
治学,有“境界”说。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这三境界,颇有逻辑性,执着追求,废忘无悔,独入佳境,构成了治学成功的完美线路。
二
我想,一个教师,在格调与追求上也是有着“境界”的。
如今能够认识到我所谓“教书三境界”,也是水到渠成之事,而并非闭门造车可得。一生教书,老来悟得,不敢妄称圆满,可也是求索之结晶。
2001年仲夏,我差行湖南娄底,无事可独处二日,于是就独往双峰的荷叶镇(古称湘乡荷塘),一游曾国藩故居——富厚堂。
矮楼于山坡一字排开,山下良田俨然,油菜花正繁。落宅于山野,放弃繁华市镇,这样的安居之所,我想应该是对耕读文化的一种无声诠释吧。我找到“大夫第”,瞻仰这位耕读立身名冠一代的文武巨子——曾国藩。
也许,身为一个教师,更多的是关注教育。一副曾麟书(曾国藩父亲)的半身画像和曾麟书亲拟的对联吸引了我的眼球:
有子孙有田园家风半读半耕但以箕裘承祖泽
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
我想到“联句以明志”的话。曾麟书,字竹亭,世称“竹亭公”,初为山乡塾师,43岁时参加第17次乡试,终于考中秀才。应该是与志怪小说家蒲松龄同病相怜的人物。他自知不是读书晋官的料子,便死了功名之心,以教蒙童糊口,并悉心教子。这是“退而求其次”的人生选择。
与其说这副楹联是表达竹亭公的教育思想和志趣的,不如说是深藏着他很多处世思想结晶。子孙满堂,数亩田园,亦耕亦读。这已经别无所求了,虽有人生无奈,但写出来便是心安心许。感恩祖先恩泽,不再极力填充欲壑,将抱负的经幡摘下来,甘愿得到知足得乐而不奢无求的淡雅臻境。下联的精髓在于宣言般地呐喊出他的不弃艰辛教孺成才的抱负,满腹诗书总有用,弃之将是自戕前途于儿戏。柔弱之中显出刚硬,令我敬佩。
竹亭公意识到自己的才智非将相可负重,于是安于庠序之务,如他这样的家世,不至于为糊口而奔突,因而在淡雅无奈的心境下,生出投身教育持烛秉盏为孩儿耀照书页的温暖心思。并非不骛高远,能力所限,就追求达到一种简淡的人生状态,让我们今天看来,真的是不输高人,臻于逸老。据说,富厚堂中的“存朴亭”一景,是曾国藩当年专为其父而建,承传曾麟书先生之“怀朴”之志。“怀朴”也是鸿志,我想,甘于恬淡,就是不为显赫而动心的大志吧,大志不必惊天动地,能够随心,甚至一生无悔,也算志满意得。
这是无奈而心甘,心甘而为之,自我励志的教书境界啊,就像无需扬鞭自奋蹄。这种操守,无半字虚妄,无一句违心。虽能不及先贤,但情怀不输贤达。如此说,竹亭公也真算得上一代有骨气的教书楷模。
三
1991年,我专程去闲游山东潍坊的“十笏园”,也就是潍县县令郑板桥的公务之所。一园竹韵,摇风训诂,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郑板桥风夜巡园的场景。着布袍,背双手,踱步竹林之下,行吟“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他的仕途并未因心怀民间疾苦而得以顺畅,反而做个七品就算到头了。据说,在任七年,有五年发生旱蝗水灾,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他无政绩可言,只能自惭形秽,凄怆退官。他仕途暗淡,却在治学传道上找到了充满灵性的“萧萧竹”韵。
踱步十笏园,要留点纪念,我选择了并无收藏价值的现代书版印制的一副对联:
咬完几句有用书可充饮食
养成数竿新生竹直似儿孙
我想推演郑板桥卸掉潍县县令之职的那个夜晚的苦恼与孤独。
他披衣而起,想到即将回到老家苏州,再干点什么?本以为苦学经传,以此谋生,可为官一场,黯然隐退,不免伤感,经略天下的抱负就这样破灭了,他只能相信读书谋生的意义了。看着这些年在自己眼皮下年年新生的竹笋,想到儿孙们,他观竹有感,“一枝清瘦竹”,可作立世之标杆。我们之所以这样求解他的心思,是有着道理的。他弃职而去是前几日,还被临时借调为乾隆皇帝游览泰山的“书记郎”,历时四十余天。他悔恨,但无奈,于是面竹生意,蕴含对儿孙人格的期待。据说,郑板桥这幅对联的本意是要回到家乡做一名坊塾的教书先生,但他却还是去了扬州做了中国明码标价卖画的第一人。其原因不可妄揣。
不过,他的教书理想,很值得我们玩味。教育孩子们读有用的书,起点在谋生,教书之根本目的还在于做人。他以竹之直而有节,中立不倚为喻,教育子孙做贞直不屈之人。
根据史料,郑板桥教书的想法一直藏于胸腹,还写过一副楹联,再次述怀:
守祖宗一脉真传克勤克俭
教子孙两行正路唯读唯耕
我觉得,在抱负难以实现的时候,退而从教,可能是很多为官之人的终极选择。所表现出来的教书意向,也是一种不为现实摧折的教书境界:折而不失教谕之志,重品不改读书之人文气节。
我每每从书橱里拿出那幅卷轴,揭开系带,看着融合了“颜筋柳骨”的板桥体字,运笔有节,拙中藏骨,更为他的品格志向而洗心。相比曾麟书先生之全力以赴的“艰巨”精神,板桥的教书原则更具品味和指向:坚贞自抱。
四
2000年孟夏,我负箧肩书往北京教育学院进修,幸遇恩师章熊先生。
他是中央教科所和北大的文学教授,是当时高考语文命题组组长,也是我的课题指导导师,我的班主任张彬福教授告诉我,他还是著名的书法家。临结业时,我问章熊教授索取一幅书法作品以为纪念。第二天,他用一个很大的信封装着作品笑盈盈地递给我说,人老了,字不老道。
章熊教授所书是杨昌济先生的一副对联:
强避桃源作太古
欲栽大木柱长天
书法以隶结体,藏锋逆入,点画皆实,规矩不苟,有股洪荒之气扑面而来。我目字良久,仿佛眼前森木耸空,挺拔卓立。诗意形出,书法法度严谨。我似乎看到了做此联的杨昌济先生持豪疾书立志树木的浑然气度。
杨昌济先生早年留学东瀛,后赴欧洲多国研学,他学贯中西,投身教育,任教于湖南省立第一师范,是毛泽东的老师,当时,杨先生任教毛泽东所在的师范八班。这副对联正是他接触了毛泽东之后撰写的,悬于八班教室壁上。
透过毛泽东个性中显示出来的许多极富特色的品质,杨昌济认定:毛泽东是个特殊的学生,堪称海内人才,能充栋梁之任,如多加点化,定会前途无量。杨昌济对毛泽东曾经有过“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的评价,他通过对联抒发了立志培养经国济世之才的激越情怀。
这副对联,显示出杨昌济先生不俗的眼光,超越了所谓伯乐的一般发现,将教书的境界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堪为教者之“化境”。
当年接受章熊教授所赠书法,我刚刚不惑之年,我深知他向往我能够站在时代的高度为培养人才而放眼,这是教授给我的教书目标,从教学业务进修的角度看,可能就是开阔了眼界,而从教书的境界看,杨昌济先生之胸襟情怀,都已经将这份千古雷同的职业境界提升到一个无法超越的高度了,可谓空前绝后,显示出一个教书人不输平庸时日的抱负和志向。
从竹亭公不怕“艰巨”献身孺子的耕耘精神,到郑板桥唯愿涵养子孙之正直品格而弃官从教的心愿,再到杨昌济先生“栽大木柱长天”的宏伟抱负,境界的跃升,蕴含了几代人的探索精神,这对于一个教书人而言,是一份难得的精神濡染。我想,一个教师,要有出息,就应该敢于跳出逼仄的圈子,不断提升自己的教书境界,以抱负面对天下之学子。
一个教师的成长,如果仅仅是为教书而教书,至多是一个“匠人”角色,真正可以提升品位的是,教者要有一种远见与襟怀,也就是“教育理想”,这种境界可能有高低的层次之分,需要我们不断跨越,但如果没有“境界”要求,教书,只能是谋生的手段而已。
近四十年的教书生涯,我悟得的境界,较之名家还有甚远的差距,虽有所悟,但悟得晚了一些,不能不说是人生事业的遗憾。
真正的境界,往往并非一副对联可以涵盖的,更多的是一个教者与受教者的心灵沟通和解读,是一种人生责任的践行,也是做人和教人的双重境界的合一。
境界,是一种不断跨越的警示,教书之境,无论深浅,有了,才不迷惘。由浅入深,追索教书乃至人生的最美境界,才是一个好教师的衡量标准。
古人说:“人生不得行胸怀,虽寿百岁犹为无也。”我想,境界就是一种胸怀吧,胸怀有多大,眼界有多宽,决定着境界是仄陋还是宏雅,干事有胸怀,事业才可长青,不朽。教书也如此。
2020年6月1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