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他胸佩大红花，坐在主席台上。神采奕奕，满面春风。连那硬茬茬的络腮胡也透出了自豪的笑意。身前身后坐着县长、书记们。
　　 十几年前，也是这个主席台上，他低头认罪，被人架着喷气式，胸前挂着“投机倒把分子朱国昌”的牌子。那时，他比狗屎还臭。不就是因为冬春贩蔬菜，夏秋运瓜果吗？
　　 眼下（1987年1月），行骗了，却玩转了。确切地说是欺骗了闺女。闺女在西安市某公司下属企业当总务会计，女婿是公司的经理。
　　 开放搞活以后，他们这个穷县，想利用本地山果的优势打个翻身仗，便和深圳、厦门等沿海厂家组成了长城联合经济集团，生产果丹皮、海棠脯，生产用山楂核制作的对人有益无害的高级杀菌香。联合厂家要各投资300万，否则这笔买卖告吹。这个穷县拿不出这笔巨款，县长如热锅上的蚂蚁，最后求救于他，解燃眉之急。
　　 他受宠若惊。经过密谋策划，便以这个县的全权代表的身份，去找闺女了。
　　 他夸下海口，签定了出售红松木、水曲柳的合同书。有闺女女婿作保，顺利地勾回了300万。
　　 人家并不傻，在他回来的第二天，采购员便找上门来以观虚实。他大度气派地坐着桑塔纳，领着人家到木材厂兜了一圈风。
　　 一个月过去了，只运回了价值10万元的木材，其后，杳无音信。西安来了一帮人，闺女、女婿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质问他是怎么回事。
　　 县里将这帮人用车接到宾馆好吃好喝好招待。又用小车把他们送上火车，让他们到北戴河疗养。
　　 软泡硬磨、死乞白赖。拖了一年半，才归还了300万元。经济仲裁，赔偿了50万元的损失费。靠了这笔骗来的周转金，他们的产品畅销西欧、日本、美国。这个穷县一下子赚回利润350万，他成了红得发紫的人物。县长放心大胆地将本县最大贸易公司交给了他。
　　 他坐在主席台上，悠然自得地饮茶，胸前大红花映得脸愈发红光满面。
　　 有人急急走上台，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说他在辽宁某公司当董事长的大儿子，并没有兑现240吨盘条钢的购货合同，骗走了39万元的转帐支票。他变了脸。那一根根硬茬茬的胡子像怒目金刚般倒竖着。
　　
　　 *意大利组合家具
　　 世界到了“扭”的时代。他和他的金发碧眼的妻子扭得真快活，真开心──用家庭舞会替代结婚典礼，新婚伊始便是洋生活的开始。
　　 节奏强烈的现代爵士乐在客厅里激荡着，随着昂扬的乐曲，他在两腿交替向前屈膝的同时，胯部向两侧扭动。嗬，摇滚乐；嗬，扭摆舞；嗬，现代生活。
　　 他浑身上下透着一个“洋”字。大学毕业后出国深造，回国后又在中外合资企业供职，今天又娶了一个洋媳妇。为了讨得他的洋妻子的欢心，他绞尽脑汁，煞费苦心地设计定做了一套意大利组合家具：组合柜、软床垫、老板椅……走进他的家中，犹如走进了美国或意大利的一个小家庭，丝毫没有中国气味。
　　 安装着洋音乐的电子门铃响了，他猜想一定是他的洋丈人来贺喜来了。果不出所料，高鼻深目的洋人手捧鲜花走进来了。
　　 他兴奋地向洋爸爸介绍了来宾，又如导游般地领着洋丈人老头参观卧室一应摆设。他滔滔不绝地用英语并夹杂中国的哑语手势，炫耀，夸赞，家中的摆设是如何时髦、如何流行，如何现代派，弦外之音是您老放心，我亏待不了您的宝贝女儿。
　　 “太土！太土！”洋爸爸爱直来直去，全然不会曲里拐弯。他无所适从，竟不知如何是好。
　　 电子门铃再次响起了洋音乐。有人去开了门，古铜色的八仙桌，橘黄色的太师椅，能供列祖列宗的四方立柜……一一的被人抬了进来。
　　 “你们搬家走错地方了吧？”他上前阻拦道。
　　 洋爸爸连声高喊OK！OK！这是最新潮的意大利组合家具，是我送给你们的高级礼物。
　　 大家蜂拥而至，瞧这漂洋过海从国外运来的“时髦”货。
　　 洋女婿强装笑容，对洋爸爸说：“好，好极啦！”心中涌起了一股抱怨情绪，洋爸爸太土气啦！
　　
　　 *合影
　　 今天照合影像反常了，搅得我这个摄影师也不知所措。
　　 县里每到年底，都要召开表彰会。散会时，胸佩大红花的劳动模范与县领导合影留念。年年如此，岁岁相同。
　　 散会了，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宾馆涌了出来，站在台阶上说说笑笑。年过花甲的县人大黄主任，长得慈眉善目、白白胖胖，他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从台阶上踱了下来，长得黑瘦矮小的县政协郭主席也踱下了台阶。
　　 一胖一瘦、一白一黑，两个老头优优雅雅地坐在红色的折叠椅上，中间空出了两个位子，那是县委书记、县长的。副书记、副县长、部长局长们按职位高低依次坐在椅子上。
　　 从会场里最后走出来的是县委书记和县长，边走边争论着什么。32岁的县委书记带着一副眼睛，眉清目秀，颇具书生气。高高瘦瘦的县长，年过30岁，大学毕业后，在基层呆了两年，又当了三年的市长秘书，调到这个县来才半年。县长思维敏捷、办事果断，人们说他热情似烈火，耿直如竹茼，颇得民心。
　　 书记、县长走过来了，坐在椅子上的领导们忙欠身让坐——出于礼节而已，座位早就空出来了。
　　 一切正常。我定光圈、调焦距。这时，只听县长高声笑着说：“请劳动模范到前排椅子上就坐。”“好！很好！”县委书记随声附和。两人往椅子后边走去。
　　 人们都感到反常，怔怔的。
　　 县委办公室的丁主任能随机应变。他躬着腰，笑嘻嘻地对坐着的各位说：“各位领导，请到后排去。”又直起身子对站着的喊道“各位劳模和代表，请到前排就坐。大家抓紧时间。”
　　 白白胖胖的人大主任，满脸通红，坐在那儿喘着粗气。矮小黑瘦的政协郭主席捅了捅他，“甭疤瘌眼照镜子，自找难看喽。”一白一黑的两个老头，讪讪地随着前排的领导往后走去。
　　 坐着的，憋憋屈屈的挪到了后排——满脸肃穆；站着的，扭扭捏捏坐到了前排——羞羞涩涩。
　　 “注意，大家都看着前面，不要眨眼睛。”我端着相机，正准备按快门。“嚯”地从椅子上站起一个人，一位农民摸样的劳模，用胳膊揩着头上的汗说：“我的妈呀，椅子上长钉子了，戳得屁股好疼。我习惯站着。”说罢，要往后排走去。人们“哄”地大笑。
　　 “岂有此理！”不知在后排站着的哪一位发出了不平之声，声音不大，淹没在哄笑中。
　　 “几秒钟，坚持就是胜利，”丁主任忙走过来，将这位劳模强按在椅子上，人们再次笑了起来。气氛缓和了，人群欢快了！1990年的阳春三月，我迅速拍下了这张与往年不同的合影像。
　　
　　
　　 *享清福
　　 有一个学佛修行的人，每天半夜子时时分，跪在庭院烧香拜天。诵读佛经，十年如一日。
　　 是夜，月白风清、人静露凉。他微闭双目、面西合掌、至诚念诵：“南无阿弥陀佛……”
　　 虔诚地祈祷，感动了天神。庭院里香风拂拂，天神光彩照人。天神站在他的面前说道：“我是这一方天空的保护神，每天子夜时候，巡视下界。见你心不离佛，佛不离心，一心执持弥陀佛号，令我感动。你求什么，我满足你”。
　　 这位学佛修行的人，想了一会儿，说道：“人们希望福、禄、寿三星高照。我不稀罕！人的运气、地位、寿命都有终了的时候。福大亦是祸，祸福相依、相互转化，历来如此。财运亨通，腰缠万贯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说不定招灾惹祸。何况，财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那你求什么呢？快讲！我还要巡天去”。
　　 “处世若大梦，何为劳其生。我既不想升官，也不想发财，只想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享清福。有饭吃、有衣穿，想玩就玩、想睡就睡，无病无灾无烦恼……”还没待他把话说完，天神“哎唷”了一声：“享清福？连我们神仙都做不到。你看我，每天到点，要巡天一回，你说烦不烦？观世音菩萨，日日发慈悲心，时时救苦救难，你说累不累？释迦牟尼成佛前，要苦修六年，成佛后要用无量功德，超拔众生，你说苦不苦？要享清福，我没法子给你！”
　　 天神说毕，倏尔远逝，只留下时断时续的袅袅余音：“凡事不要超越自己的能力，不要超越自己的本分……如果清福真来了，许多人还不敢享受哩！一旦无事可做，他就活不下去了。”
　　 是夜，云影横空、月华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