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老师年逾古稀，但和年轻人爱玩手机，微信玩得顺溜溜的，对于那些只会用老人机的同龄人，他不屑一顾。公交车上，有时候，会突然传出一阵声音宏大的手机铃声，像《小背篓》、《小苹果》之类的歌，差点要把整个车厢震翻时，刘老师就会用手抚额，不忍直视。
　　 这天，他突然被拉进一个叫“同窗”的微信群里，进去一看，原来是他当年教学过的沙坪小学的同学群。他记得，那是一个农村小学，他在那里当过几年班主任，班上有二十个学生，现在进群的只有七个人。到底是年代久远了，要找齐当年的学生不容易。
　　 群主是当年的班长，现在也是四十了，看他的言谈，应该混得不错，动不动就在群里发红包，金额颇大。刘老师就抢过几个六十多块的。
　　 群主问大家五一有没有空，他在沙坪镇上开了家农家乐，取名“云中居”，集餐饮、娱乐、休闲一体，可以唱歌，打麻将，如果对这些不感兴趣，还可以摘草莓、摘菜，他还将附近的西城水库包揽到农家乐的范围内，大家可以泛舟水库。
　　 刘老师颇为动心。退休之后，生活无聊，他的日常除了写写字，就是帮着老伴带孙子，无趣极了。
　　 他想马上响应，但想起自己老师的身份，得矜持点，就等同学们答应得差不多的时候，他说他有时间。
　　 群里九个人，除了一个在外地赶不回来，其他人都答应了。钱都归群主出，大家什么都不用管，何乐而不为呢？
　　 一会儿，这八个人又组成了一个新群，号“五一游乐群”，群主依然是班长。在新群里，班长热情如故，说为了让大家吃好玩好，还给大家准备了惊喜。有人问，是什么意思惊喜？班长说，既然是惊喜，现在不能说的。群里叫曹阳的开玩笑说：不要把惊喜变成惊悚就好。一阵哈哈哈的表情符号乱飞。
　　 刘老师记得这个曹阳，小时候长得肥肥壮壮，爱欺负同学，以捉弄别人为乐，他又是“孩子王”，带领一群孩子到处恃强凌弱，曾让刘老师头痛不已。不知道这家伙现在变了没有。
　　 刘老师私下给群主发了个微信，问聚会的时候能不能带上老伴和孙子。
　　 群主肯定了刘老师这种事事为家人着想的思想，觉得刘老师是一个家庭观念很强的人，非常值得学习，但群主还是委婉地表示，这是一个同学聚会性质，还是建议不要带家属。
　　 被拒绝了，刘老师虽然恼火，却是无可奈何。他退休多年，早就看惯世态炎凉。对老师，学生看得起，叫一声“老师”，对老师视而不见的，也大有人在，所以，这种恼火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二
　　 五一前的那天晚上，老伴给刘老师准备了行李。他带上了施慧达、二甲双胍、还有一瓶速效救心丸。七十岁的身体，就像一台过了保修期的车，哪里都有毛病。
　　 他按照百度地图，先乘公交车到达郊区，在郊区的一个小站，乘上去“云中居”的中巴车。据地图显示，目的地就在中巴线路的最后一站，走个几十米就能到。
　　 中巴车上没几个人。刘老师还记得，几十年前，去沙坪的中巴车里面的乘客是里三层外三层，挤得密不透风，核载32人的车子，不装满70人，是不会开车的。
　　 旁边一个穿双凉鞋，里面套双袜子的老头，在旅途寂寞中，不时找刘老师讲话。刘老师趁机问起“云中居”的事。老头子陷入了沉思，口里喃喃自语：“云中居，有这么个地方吗？”
　　 见老头一副没见识的样子，刘老师索性不言，闭着眼睛装睡。
　　 中巴车在平稳的乡村公路上行驶，两旁的景物纷纷倒退。经过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刘老师终于到了站。
　　 车站座落在郊区，四周也没什么人家，四下里有些水田，却看不到一个人。刘老师踌躇起来。
　　 沙坪镇，刘老师将近三十多年没有来过了，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这个“云中居”，实在找不到地方。
　　 一个中年男子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凑过来，问：“你是刘老师吗？”
　　 “我是，我是。”刘老师忙不迭的点头。
　　 “曹老板叫我来接你。”中年男子说着就伸手来帮刘老师拿行李。
　　 刘老师不动声色挡开他的手，忙说“不用”、“不用”。
　　 那人也不勉强，走在前头带路。
　　 刘老师一边跟上，一边四下里张望。他心里嘀咕：这个地方怕是生意不好。
　　 只见这里，人迹寥落，路的两旁杂草丛生，有的已经长到路中间来了。小蛤蟆们也不怕人，在路中间来来去去地跳。
　　 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行李袋。
　　 他跟着那人亦步亦趋向前走，大约十分钟后，那人说声“到了”。
　　 这确是一个农家乐，但给人一种陈旧感。“云中居”牌匾上的红色稠布，在日晒雨淋下，已退色成一块灰布了。
　　 但店里的热闹气氛冲淡了这种陈旧感。
　　 六个中年人坐在一块，正在喝酒聊天，看见他进来，马上站起身来，齐身说：“刘老师好！”
　　 刘老师的褶子脸绽放成一朵菊花，说：“不要客气，大家好啊。”
　　 说实话，这些人很陌生，没有一张脸让他感到熟悉，这种不确定感让他不安。他模模糊糊感觉，这些人都曾是他的学生。
　　 六个中年男人大约知道他的窘境，一一起身作了自我介绍。
　　 大胖子就是曹阳，当年胖，现在更是胖成一个肉球。据他说，他开了一家修理厂，每年上百万的流水。
　　 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是陈海，眉眼间依稀还是当年的样子。小时候，他和曹阳玩得最好。剩下的几个人，也是他们一起玩的同学。
　　 曹阳问老师喝不喝酒，听说老师血压高，不敢喝，就说这高血压是普遍病，医院治不好，就叫人吃药，可是药三分毒，普通人每天吃药，那肝啊，肾啊，肠子啊，哪里受得了。
　　 刘老师点头称是，说曹阳，现在长见识了。
　　 曹阳就笑，说这亏得我老婆，她现在做一款针对高血压、糖尿病人的产品，无论血压多高，吃上三个月，血压正常，血糖平稳，每个月就3万8，三个月还你一个正常的身体，划得来。
　　 他还说，他以前也不注意身体保养，自从他老婆做了这个产品，他也注重养生了。说完，又灌了一瓶啤酒下肚。
　　 中午就在“云中居”吃的饭。红烧丝瓜，辣椒炒肉，西红柿炒土鸡蛋，老鸭汤，拍黄瓜，大盘河鱼，炖土鸡，空心菜，还烤了条羊腿，据陪席中年男子张小斗说，这都是农庄土生土长的，没喂一点饲料。
　　 大家干了几轮酒，坐下来吃菜，菜味鲜美，到底是绿色食品，安全无农药。
　　 但群主一直没现身。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却没有看到正主，总有些别扭，但张小斗却让大家放心吃，放开肚皮吃，老板现在处理一点事，走不开。
　　 曹阳喝得有点醉，他眯缝着双眼，用手摸着脸，说：“十几年没回来了，现在都认不出这里了。”
　　 “这里拆了几回了，早就面目全非。”有人说。
　　 “那谁，我怎么觉得你眼熟啊？”曹阳冲张小斗说。
　　 张小斗笑笑说：“不能吧，我可不认识曹老板这样的人物，要是认得一定要攀上交情的。”
　　 大家都说曹阳快醉了，说胡话了。
　　 曹阳用手拼命挠头，说“没醉”，但没人理他，将他扔到客房去睡觉了。
　　 下午众人有人睡觉，有人打牌。刘老师睡了一觉，想到处走走，却发现张小斗跟了上来。
　　 “刘老师，散步啊？我们一起吧。”
　　 刘老师当然不想和一个男人一起散步，但人家热情相邀，却不得不客套敷衍。
　　 “感觉这里有点荒凉。”刘老师道。
　　 “以前更荒凉，这里都是大山，上山的路都没有，后来，有个大老板投钱，才将这里建了个修闲场所。你看后山，还没开发出来。”
　　 两人到处乱逛了一下，就到晚餐时间了。晚餐更丰盛，十个碗，都是本地特色菜，酒也上了档次，抛开啤酒，晚上的白酒上了茅台飞天。
　　 群主依旧没现身，大家已经习惯，胡吃海塞。
　　 酒足饭饱后，张小斗说晚上有个节目凑兴，大家的兴致又来了。
　　
　　 三
　　 晚上的节目是游水库。这里以前常闹旱灾，六十年代，大修水利，号召几万人开挖了这个水库。
　　 游船是早就准备好的，大的机帆船改装的，可以在船上喝酒饮茶。晚上，凉风习习，坐看水影，惬意非常。
　　 十几箱啤酒搬上了船，船头的柴油机“叭叭叭”，洒下一路青烟，往水库中央开去。
　　 水库占地十几亩，水深处达100米，是个休闲的好去处。月光洒在水上，船向前走，拨开水面，留下点点星辉。
　　 船老大将船开到水库中央后，将动力装置关掉了，只剩下木浆缓缓地划着。
　　 船老大跳到船的中央，他清清嗓子说：“各位好啊！今天吃好喝好了吗？”
　　 原来他就是群主。月光下，群主三十多四十不到的样子，但众人但没人认出他以前是班上的谁，说是班长，但印象中又不像。但吃人嘴短，众人忙起身，一一道谢。
　　 “我找各位来，一是聚一聚，二是有桩陈年公案，想问一下大家。”群主坐下在，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声音清冷中带着狠厉，在月光下传出很远，刚才还有点喧闹的船上，顿时鸦雀无声，醉醺醺的曹阳出了身汗，惊醒过来。
　　 “什么事，你说！”
　　 “30年前，六月初六，诸位还记得吗？”
　　 有人吸了口凉气，在这溶溶月光下，声音响亮。
　　 “刘老师，你年纪大，应该记得的。那天，你表弟结婚。”
　　 “我老了，记性不好，以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刘老师干干地说。
　　 “不记得没关系，我来帮大家回忆。”群主拿出根烟来，自顾自点上，抽上一口，悠悠地说。
　　 “那时候，刘老师刚调到沙坪小学，当三年级的班主任。农村学校的孩子当然比不上城里的，都很野。那时候，刘老师呢，犯了点错误，刚从城里调到沙坪小学，那是很不习惯吧？”群主抽着烟，对着月亮吐着烟圈，不紧不慢地说。
　　 “你是谁？少胡说八道。”刘老师声音有点发紧，就像闹钟很久没上油了。
　　 “刘老师，不紧张。这么好的夜晚，听听故事也是好的。在那年之前，刘老师那是春风得意，优秀工作者，先进教师的奖励拿了个遍。但有一回，班上的学生抱成团，去教育局告状，四十几名同学罢课，举着小旗子，一边走一边喊，要求罢免刘老师的教师资格，一直闹到教育局。可怜刘老师还沉浸在优秀教师的荣誉中不能自拔。这次罢课的起因是什么？刘老师你还记得吗？不想说，没事，我帮你回忆。那时候，你治班的方法，就是用戒尺打学生，那一回，抽得太狠，将一个同学的眼睛抽坏了。同学家长当晚组织罢课，闹到教育局了。那时候不像现在，要是现在发生这样的事，肯定得闹个天翻地覆。那时候，刘老师赔了几百块钱，也没开除公职，只是被发配到沙坪小学这个穷乡僻壤。
　　 到了这里，刘老师痛定思痛，决心改变教学方法。如何改变呢？刘老师想起了他的先祖，明朝的太大监刘瑾，当年刘瑾为了扩大自己的权势，设立内行厂，所谓内行厂就是干告密工作的，广雇地痞流氓，监视军民，无中生有，颠倒黑白，造成无数冤假错案，因此，刘瑾在历史上臭名昭著。
　　 刘老师也学到了这一招，在学生中也这样用。刘老师鼓励孩子们互相揭发，互相监视，还暗中交待了几个同学，监视全班同学。
　　 三十年前的六月初六，那天特别热，刘老师中午因为要去表弟家喝喜酒，就交待班长曹文带领全班同学自习。
　　 刘老师是下午两点回到学校的，有人见他回到办公室，马上跟着进去。当时刘老师给办公室的同事发糖，在场的女老师范月娥，说刘老师班上有几个男同学中午到学校前池塘游泳。
　　 下午第一节课，刘老师批评了曹阳、陈海、许辉、周超军、王万荣，曹成功这六个同学。”群主抽完一根烟，又点上一根烟，对着水库掸了下烟灰，侃侃而谈。
　　 曹阳满脸灰败，喊着：“这关我们什么事，我要下船。我们不想听故事，我们要下船，船浆呢？陈海，去开船，这东西发动机器就能动。”
　　 其他五人也跟着鼓噪，要下船，这船是呆不下去了，到处寒嗖嗖的，一船人的酒都醒了。
　　 “不急嘛，这一船好酒好菜都没开动呢。再说，浆被我扔了，机器也没油了，不要急。”
　　 “老子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曹宇家的二小子，叫曹什么，对，曹武，曹文的弟弟。你装神弄鬼，想干什么？”曹阳伸出蒲扇大的手想去抓曹武的衣领，却发现自己被人扭跪在船上，他抬头一看，是那个张小斗，那个人狼一样的眼睛盯着他，他顿时不敢动弹，干跪在那里，旁边的人，也不敢过来帮忙。
　　 曹武哈哈大笑起来，那声音像那暗夜中的枭鸟，桀桀怪笑，笑得人心头发寒。
　　 刘老师感觉心慌气闷，话也说不上来，他摸出一粒“速效救心丸”，含在舌下。曹武看了他一眼，将那药夺过来，扔到水库里。
　　 船上人心惶惶，谁也不说话，也不敢乱动，喘粗气声，侧耳可闻。
　　 “好了，都安静了。故事继续。刚才说到刘老师批评了那六个人，他们平时就调皮捣蛋，胆大包天，现受到老师的批评，就聚在一起，猜测是谁告的状，猜来猜去，当时的班长曹文就成了他们认定的目标，他们决定给他一个教训。
　　 那天放学后，他们约了曹文到那个池塘边讲清楚，但曹文怎么也不承认是自己告的密。这六个畜生，就将他按住，将他的头按在水里，不让他出气。曹文挣扎了一阵，就不动了。这六个人见闯了祸，吓得转头就跑，可没跑几步，老大曹阳就叫住大家，订立了攻守同盟，然后，几个人又折回去，将曹文的尸体扔到池塘里，将他一只鞋子摆在岸边，造成溺水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