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第二天，二姐在微信上发来她在家养的兰花照片。简陋的窗台上一盆兰花疏茎纤纤，袅袅婷婷的花朵在阳光下优雅地绽放，相衬着安静的空间显得淡然幽谧。看着兰花，我思忖良久，和了一首小诗发给二姐：
　　 清窗岂负春，雅志寄幽兰。
　　 馥郁馨香重，逸情自数闲。
　　 二姐今年五十岁了，自号数闲居士，平素少于人来往，日子过得简单平静。我深知，短短一首小诗又怎能表达出姐弟之间的深情？
　　 二姐在我们姐弟四人中是最聪慧的。二姐幼时，父亲教她认字，她能通过父亲说的形声近义举一反三的认出许多字。每年正月，父亲都扎灯笼上街卖，赚些花销。父亲在油皮纸上画画，二姐看着也学着画，模仿得有模有样，渐渐地二姐就成了在灯笼纸上画画的主力。二姐画《西游记》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故事，也画《水浒传》人物故事。二姐最喜欢画的是《红楼梦》人物中的金陵十二钗，个个形象逼真，色彩搭配得体。别人家做的灯笼卖一毛钱一个，父亲做的可以卖两毛钱一个，而且特别好卖。
　　 二姐绘画的才名处处传播，上初中高中时学校画展总拿第一。下泉冲的黄老师有次见父亲时说：“给你二妮儿找个美术老师学画画，是条正路。”父亲叹息着说：“黄老师说的是好，可老师找不到啊！”高招时二姐班主任也见议她参加美术特长生考试，可学校并没有专业美术老师。经多方打听，加上学校老师积极介绍，二姐才找到吴河乡开觉寺中学雷炳禹老师学水彩和素描（是美术考试要求）。二姐学画画时距离高考已经很近，那段时间她显得特别忙。每个礼拜六早上，二姐骑着自行车走二十多公里去开觉寺中学，找雷老师学美术理论知识，回到家里还要不间断地练习。二姐画素描的石膏静物头像是从雷老师那里拿来的，画水粉时换成水果或瓶花。二姐专心致志地画，我在旁边看，并不懂，只是感觉很有意思。二姐有时问我：“弟娃，画的怎么样？”我说：“很像，好看。”二姐却说：“还不行，立体感不强，没有生命感，不活泼。”二姐总是忙到很晚才匆匆忙忙地收拾，带上母亲准备的咸菜，骑上自行车，回十多公里以外的高中上晚自习。
　　 专业学习时间不久，二姐就匆匆去了信阳、周口、南阳几个师范学校参加美术考试。走时父亲叮嘱道：“小妮子，自个在外，小心些，注意安全。”二姐微笑着轻松地答应，没事人似的就走了。那段时间，二姐总是忙，脸上洋溢着自信地微笑，显得充实快乐。美术专业考过以后，就是高招前体检，却检查出二姐腹部长了肿瘤，已经很大，非常严重，医生说必须立即手术。二姐从学校收拾完东西回家，在父亲和大姐的陪同下去县医院住院做了手术。肿瘤是良性的，治疗及时，手术很成功。
　　 二姐就此错过了高考，在家修养。此时，我的中招考试结果也出来了，离高中最低录取分数线还差六分。父亲对二姐说：“让你弟复习吧。”二姐说：“复习耽误时间，我去高中找校长商量商量看能不能上，只要努力，高中时还能赶上来。”
　　 就这样，在二姐的努力下我上了高中。
　　 二姐身体渐渐恢复以后，收到河南大学寄来的美术函授班招生通知，为期两年。父亲积极支持，为二姐准备学费生活费，兑换了粮票。这次，父亲亲自送二姐去县城坐车，二姐兴冲冲地踏上了河南大学的学艺之路。
　　 二姐寒假回来，用省下的生活费，给我买了两套邮票和一套两本《鲁迅选集》。还带回来两枚鹅蛋，二姐说是在野外游玩时捡到的。当时家里的母鸡正孵小鸡，二姐将鹅蛋放在里面，真就孵出两只白鹅。我好奇地说：“不知这侉鹅适应咱这水土不？”二姐笑答：“你以为呢，很快它就会长成蛮鹅了。”二姐把两只小鹅当宝贝似地喂养。二姐再去上学时，两只小白鹅已经稚嫩地叫着跟着她有些依依不舍了。
　　 两年函授毕业回来，二姐在家没事，除了干些农活，又养了一百多只鸡。二姐买来疫苗针具自己动手给每只鸡都打上防疫，天天将鸡舍清理干净。二姐快乐地忙着，两只白鹅伸着头围着她也快乐地跑前绕后。刚好那年赶上发鸡瘟，远近村里的鸡几乎都死光了，二姐养的鸡因为打了防疫饲养得当，都存活下来，到了年底卖了一笔好价钱。邻居彭婶见了二姐就夸：“肖萍真行得，干啥都有模有样，到底是读书人！”二姐谦虚地笑说：“看婶说的，养鸡这点小事，谁都会。”彭婶说：“都会，咋湾子里的鸡都死了？”父亲站在旁边望着二姐欣慰地微笑，那两只大白鹅跟着二姐扑扇着翅膀也欢快地引吭高歌。
　　 经过雷炳禹老师引见，二姐去三里坪乡郭窑陶瓷厂唐三彩璧画车间任了美术设计师。干了一年多时，我又一次辜负了家庭的希望，高考考了不到四百分落榜。下学时我很茫然，未来何处何从，没有一点目标。抽时间我骑自行车去陶瓷厂见二姐。二姐精神很好，人缘也好，见面的人都尊敬地喊她肖老师，二姐总是热情地笑着回应。她从餐厅打来饭菜，吃饭时问我：“弟娃，还想复习吗？”我丧气地说：“不复习了，偏科太严重，赶不上来。”“你以后咋打算？”我只是吃饭，茫然的沉默着。二姐不再追问，笑笑说：“今天你在这玩，想爬叉子山可以上去看看，明天你先回去，不上就不上了，生活总会有出路的。”
　　 是的，生活总是有出路的，出路是二姐辞掉工作换来的。二姐回来拉上哥哥，带上我，办了个小型陶瓷壁画厂。就我们姐弟仨人，名说是厂，应该称为作坊，在街道上租了一个不到二十平方的小门脸，挂了个招牌。
　　 壁画作坊开办期间，三里坪乡管企业的副乡长张家岭专程来请二姐回去，中午在我们乡政府食堂请我们吃饭。张乡长认真地对二姐说：“陶瓷厂很需要肖老师这样的人才，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还回来。”二姐很干脆地说：“我已经带着两个弟弟干了，不可能扔下他们不管。”张乡长很遗憾地走了，走时给二姐留下一封信。信是三里坪乡党委书记赵子乔亲笔写的，大致内容是说二姐人才难得，如果不愿意在陶瓷厂上班，可以推荐她去县文化单位挂职。二姐看完信以后笑说：“这事做的，让赵书记都牵挂上了。”
　　 壁画厂经营之初，一直缺钱，农村市场小，接受度也不高，非常艰难。哥哥刚刚娶了嫂子，为了家庭他只好出去打工。哥哥走时，二姐笑着鼓励说：“我没能照顾好你，出去好好混。”哥哥只是憨厚地笑笑，二姐虽然在笑，可眼睛分明有些湿润。
　　 哥哥走了，剩下二姐和我苦苦支撑。二姐去找几个在银行上班的同学贷款，找亲戚借钱，就这样慢慢坚持。为了跑生意方便，我们买了辆摩托车，算是有了代步工具。
　　 莲花山村老姑家大儿媳在她们村里任妇联主任，经她介绍，给她们村刚建好的小学教学楼做了一套陶瓷标语，三千多块钱。在当时这已经算是比较大的一单生意，生意成交后却迟迟要不回来钱。老姑所在的村距离我们镇有二十多公里，全是山路。我骑摩托车带着二姐跑了好几趟，每次去都是空等，到中午还得叫上村支书和校长吃饭。饭就安排在老姑小儿子在村部旁边开的小卖部里。每次吃饭支书校长就劝我喝酒，二姐总是挡了说：“俺弟还要骑车，我陪喝吧。”我也没法说什么，只有看着二姐难受地喝酒应酬。有一次二姐喝太多了，回来时停在山坡路边，她哇哇地呕吐，流着眼泪对我说：“弟娃，我这都是为了你呀，好好混吧！”山风呼呼地吹着，松林默然无语，那一刻，我的心难受得几乎破碎。
　　 九八年夏，我去长葛兆峰陶瓷厂进瓷砖，由于没预计好，差七千多元货款。我在长葛焦急地等了好几天，二姐在家想尽了一切办法筹集钱，钱筹够了当时还没法转帐。我打电话让一个在镇上的同学帮忙送过来，他怕担风险不敢答应。二姐只好关了店，带着钱急忙坐车赶到长葛，办完手续，装好瓷砖已经天黑。没有高速，走107国道，路上全是货车，路况也不好，而且每个地区都有收费站，到了收费站车排的几乎有一二里路长。就这样走走停停，车跑得很慢。由于劳累，二姐面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很是疲惫。我紧张地问二姐：“怎么样？”她强忍着镇定地说：“没事！唉，自从手术以后，身体明显感觉不如以前。”司机很热心地说：“真不行找个医院看看，身体要紧。”二姐连忙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没事，师傅，赶路要紧，都耽误好几天了。”司机感叹说：“做什么都不容易，我们开车也难，一年到头在路上，就这破路，不好走不说，还到处收费。”二姐努力笑着说：“是啊，出门才知一时难，不着急，安全第一。”司机又说：“难得你理解，有拉货的又要多拉又要跑快，恨不得把你当驴使。”就这样紧赶慢赶，从107国道转312国道，再转106国道，中途进了一次加油站，我劝二姐吃些东西，她只喝了些开水说：“我没事，你招呼好司机，师傅真辛苦，方向盘在他手上，安全也在他手上。”回到镇上已经天亮，我让二姐赶紧休息她总说没事，一直撑着招呼着货卸完。付车费时司机对我说：“小兄弟，你真有福气，有这么好的二姐。”我却如梗在喉，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在小镇上做了几年生意，没赚什么钱，胆量和勇气倒是有了。2001年夏，经人介绍，北京延庆新建体育馆有模板劳务分包工程，我先去考察了解后，回来决定承接。启动资金不够，二姐用她在县城刚买不久的房子抵押贷了两万元钱借给我，又给我买了部波导手机。临行前一天，二姐下厨做了四个菜：清炖排骨，红烧白条鱼，清炒上海青，糖拌西红柿。二姐一人倒了一杯白酒，和我碰杯时说：“弟弟，我只能帮你这些，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停顿一下，她又说：“这些年为了生存，劳碌奔波，画也没有好好画过，应该退步不小。”听着二姐的话，我的心揪着，胸中一股酸热。这时，二姐拿出一个绿皮的通讯记录本给我说：“上面有好多在北京的商城籍老乡的联系方式，不一定有用，你预备着吧。”我接过来打开，扉页上二姐题了句话：“天高海阔，宏宇斥方遒；慧靈秀中，敞怀運帷幄。謹願你百炼成钢！”我立马觉得眼睛有些潮润，竭力地眨了眨，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2020.3.25写于新郑
　　
　　 2020.6.15改于新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