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又到麦收时(散文)
一
日头烤,蝉儿噪,麦芒跳,麦收就来到。
再有个三五个日头,就要麦收了。今天,我跟崮山村的毕建泽哥唠嗑说,好“开镰”了?他就像看一个古董一样看着我,我发毛了。他比划着说,镰刀早锈了,收割机跑一趟,麦浪就不再翻滚了,匍匐成一地的净水微澜。真想不到,他的眼光这样诗意。
不过,他今天要做点收麦的准备工作。我很纳闷,既然用不着磨镰霍霍,还准备个啥。他诡秘地笑了,说,现在不叫“麦收”了,叫“看收”,一字之差,滋味不一样。
一顶硕大的太阳伞,要试试能不能撑开,别上了地头挡不住日头晒。两把折叠躺床,得擦去尘灰。建泽哥说,一把我坐着,一把给换下的收割机司机躺着歇会,这是不能怠慢的。特别要准备新茶具,新麦子下来,老茶具配不上了,他早就买一套,不过是白瓷茶具,没有买宜兴的陶制茶具,觉得不实用,茶杯茶壶太小,一盅茶水倒肚里没解渴的感觉,那是摆谱的玩意。干脆用大盖碗,防止机收麦子被麦尘钻空子飞进杯碗里。今年他准备了好点伟德山绿茶,是和他一同跑威海—仁川贩货易货的“跑友”赠送给他,品质相当好。建泽哥,今年74岁,身体硬朗,常年“跑货”,要是搁往年,要特别歇假收麦,今年因为疫情,大半年没有跑了,所以很从容。
他种植了20几亩小麦,到地头,他就是陪着司机看收麦就是,他的主要工作是递上茶水,赔上笑脸,其实,他说,这笑脸也是因为丰收才有的,不是挤出来的。今年老天作美,雨水充沛,收成“创最”,起码也要打3万斤麦子。
二
我听着建泽哥说“看收”的事儿,走神了。想起我高中毕业那年收麦的情境。
我这届高中生是学制拖延到麦季毕业的,比往届多上半年,记得毕业五六天就遇到麦收。我成了家里可以挣工分的主劳力,我爹很兴奋。前几天要准备麦收工具,头一晚他忙活到半夜。老家“半年溪”里的蛙声一直响着,天上的星月陪着爹,他看看打着呼噜熟睡的我和娘,似乎要把准备麦收这个仪式做得再长一些。他磨了四把镰刀,整齐排开。刀锋在月光下闪着幽蓝的光,我睁眼看看爹,嘴里含着旱烟袋的烟火明暗隐约。那光,就是爹的生活希望之光,他就像第一次送儿上前线一样,是不舍儿受罪,也希望儿在麦浪里摸爬滚打,练就一身本事。白天我就看见爹磨镰,一点不糊弄,他说,糊弄“家把械”(方言,工具的意思),就是自欺。他磨一阵要将镰刀擎到日头底下看看明晃晃的刀刃,我说是不是看刀刃能不能透亮,他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四点钟,我就被当生产队队长的叔叔吆喝起来了,背上爹给我准备的“家把械”出发了。四把镰刀,一方“坡石”(方言,磨刀石),一个新织的小米包(稻草编织的工具包),一个铁皮罐头盒,装着磨刀用的水。
一眼望不到头的畦播小麦滚动了黄黄的浪,战场早就摆开。队长说,想拿10个工分,那就每人一畦麦子,拿不了的就跟在后面捆麦子,等割麦人集中评比工分,最多只挣一半的工分。那时的我,血气方刚,哪里肯被人瞧不起,一样地跃到麦畦地头,摆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
17岁少年的我,没有输。蹲下身子,两腿大八字撑开,就像练习平地蹲着迅跑的武功,镰刀在麦根处闪光,每畦九垄麦子,那时还没有“九九红”的歌儿,是我的乡亲唱出了“九九黄”,有一句叹息的词儿是“九九那个黄呀黄呀……”忘记了还有什么具体歌词,土话多,戏谑的句子多,有丰收的喜悦,有割麦的苦和牢骚。唱的人说,哼着歌儿,别管跑调入调,都可以解乏。
之前播种小麦是用人抬麦楼子下种,我毕业这年,有了“九垄播种机”。在农业机械化的背景下,农民的劲头十足,也满足。
一把掐住麦子,一镰下去,必须使劲快拉,否则就会“撸茬”(割不倒的意思),劲儿白出,手上不出活。九垄麦子从左至右,麦子夹在左大腿根,夹不住了就起身放下,顺便直直腰。120米长的地块到头了,那才叫“胜利在望”。我看看自己并不比那些“老农手”差多少,心中美滋滋的。记得那时在一边割麦的“六五哥”说,就是个“酸辣劲”,意思是一股劲使完,就不出活了。是啊,天大黑,往家赶的时候,真希望有抬大轿子抬着我,迈不动步子不说,走路遇到石头就想着坐一会。我看看和我一般大的都是垂头丧气。再看看那些大人,也都累得无精打采,我特别观察了割麦人的走路方式,一律的“外八字”步,这是长时间一个姿势造成的。爹说,麦收过去就好了,天生的八字腿可能会好点吧?我这样问爹,爹白眼。
收麦时,穿的是打了不知多少补丁的旧衣裤,天气炎热,还得“全副武装”,麦芒尖锐,专门会钻衣袖,我只好用布袋子扎住袖口。但无法防范麦毒,到地头歇息一会的时候,脱掉外衣,身上一个个红红的血泡,就像过年蒸大馒头出锅时妈妈点的红。我看看人家大人也是那样,我没有哭,觉得这是一场人生必须经历的历练,不,是炼狱。我想喊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可那是纸上写的诗歌,不适合在麦田里感受丰喜悦的农人,割麦要保存体力,不能白白损耗力气,我更怕老乡说我还是一个书呆子。
说起这段,建泽哥补充说,火辣辣的日头,烤着背,脱层皮,老受罪了,现在“看收”那才叫享受丰收的喜悦。
到地头了,乐观的学朴叔说,挣得了10分,以后啥苦也能吃。准备“将(“娶”的意思)媳妇”吧!意思是我可以养家糊口了。想哭,却突然又鼓足了劲头,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应有的尊重和肯定,都给了我。现在想来,这10分比我参加工作后的年终评分含金量要高很多啊。
不堪回首也要回首。一个人的成长,总要经历苦难,我庆幸自己有一种不服输的性格,人生不必自我可怜,拼一拼就过去了,看淡苦难艰辛,那就不会有什么过不去的事。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无法避免坎坷的苦役,人生的厚度是靠每一次积累叠加,感恩生活所赐,就会收获如麦子一样的成熟,得到“麦香染体香”的人生意境。
三
给建泽哥递上一支烟,他摆摆手,从衣兜掏出中华烟,说,这是伺候司机的,我们先抽几根。他哪里是割麦的穿戴。阿迪达斯黑裤,风抖着,猎猎声响,一件雪白的T恤衫,漂淡了他脸上的沧桑。这打扮,就像一个老公子哥。我说,哥就像刚刚下飞机的外来客,这身架势还收麦?
看来,你对“沧桑巨变”这个词理解得不够深。建泽哥话儿多,属“话痨”,开始了“显摆”,其实,他内心早就生出一股自豪感,他是过来人,最有发言权。你不穿得气派一点,人家收割机看你的眼光就不一样,本来地头的可以收割机走一遍,就是不光顾,那还不得持镰扫尾,多受罪!人世沧桑,原来是改天换地的意思,我觉得这个解释非常恰当。曾经喜欢“换了人间”这个诗句,真的,今非昔比,沧海桑田,没有了不堪的意思,有的是玩转时光的轻松。建泽哥说,现在割麦,要一尘不染,用不着主人动手动脚,吩咐嘴也多余,静待丰收到家。
农用翻斗车就守在收割机旁边,麦子入车斗,连蛇皮袋麻袋都用不着了,直接赤裸裸地,舒舒服服地躺在车斗里,只要主人每亩地多出七块钱,无论多远,麦子直接运到家。建泽哥早就在院门前用蛇皮塑料纸铺好了场地,车子一到,轰隆一声,小麦满地,几个日头就好了,拾几粒麦子往嘴里一扔,“咯嘣”一声,就知道几分成色,甚至亩产多少斤也估摸个差不多,饱满度在建泽哥嘴里一试就清楚,他干大集体的时候干过生产队队长,估摸产量,可是八九不离十。我知道,在丰收面前,农人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感觉也属于丰收的一部分。
从前,最担心麦收遇到雨。现在甭愁!建泽哥一生务农,而且学会了看天气,一抹脸上净是海咸味,没有事,如果看崮山顶上压来乌云一片,那就赶快“跑场”,忙着收晾晒在场地上的小麦。现在不同了,管他老天爷什么时候落雨,都是“好雨知时节”,只要将晾晒小麦的底布四角一拉,麦堆顶上放几块砖压住,不下100毫米的大雨,用不着担惊受怕。
说起科技,似乎我这个城里人是外行,他说,收割机割多少田亩的麦子,用不着我们跟人家丈量,驾驶室里的显示屏时时更新数据,连千粒重都有显示,建泽哥说,可不敢跟新科技较劲,电子计数是很准的。
我问,现在麦秸还火烧处理?建泽哥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就像要跟我打架似的。山里,连烧一张纸,天上的无人机都知道几点几分谁干的,环保比几粒麦子重要,不是说,绿水青山就是金黄金黄的麦子么!这是他篡改的名句,无法抑制兴奋。
麦收结束,他要提前三五日,电话联系机耕。一两天时间,铺得满地的麦秸就会被翻到深处了,再就是赶着墒情,播种花生,插地瓜秧,点种黄豆,他说,古稀了,干不动了,可早就请好了雇工,用不上三天,万事大吉。
四
建泽哥也感叹今非昔比。是啊,旧时白日割麦,晚上铡麦脱粒,那真的是叫“夏忙”,建泽哥拾起一根草棍,在地上写了“瞎忙”两个字。
记得那时割麦收工回家,往嘴里扒拉几口饭,马上就要挑灯夜战了。场地上,麦个子堆得水泄不通,看着就犯愁。铡麦的活儿我干过。一人往铡刀下放麦子,我手握铡刀把子,一个蹦高,按压下去,咔嚓,麦个子一分为二。禁不住累,铡麦个把钟点,人就筋疲力尽。还不能分神,我记得在老家就有被铡刀铡掉胳膊的,不敢想。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往脱粒机里输送麦子,机器轰鸣,耳鼓被声爆,回家说话都要喊。麦芒飞扬,麦尘弥漫,五官不像五官,和舞台上唱大花脸的角色差不多。从脱粒机旁走下来,要认出是谁不太容易,调皮的会做鬼样子,张牙舞爪,很吓人。我想,艰苦的劳作,不会淹没人们的快乐,丰收的喜悦在感动着人们,劳累和快乐,真是一对难分难解的兄弟啊。
我想起那时当生产队长叔叔的好了。他很会安排人力,大队要求全员上阵,不能违背,那就分出上半夜下半夜,我喜欢下半夜“待命”的活,就是换下主劳力歇会,我们上机几分钟顶工。没事时,躲到从脱粒机滚出的麦秸里,绵软绵软的,充满了麦香味,美美地闭上眼,呼噜听不见,直到天放亮,脱粒机要被拉走,给下一个生产队用,我们才被人吆喝起来,有的甚至用脚踢我们,很舒服的,我们还要哼哼唧唧,不愿意,真有赖床的滋味。
倒在麦秸里那么好睡,为什么?记得大人们开玩笑说,枕着麦香自然睡得香。劳累与熟睡、辛苦与甜蜜、喧闹与静谧,看似矛盾的概念,在某个时刻,会和谐地统一于一起。尤其是劳累之后,才会体验睡眠的甜蜜,脱粒机的声音都变成了催眠曲。
麦收麦收,人要脱层皮。正是有了少年曾经“脱层皮”的经历,我才变得特别能吃苦。不必留恋过去,但必须感谢过去,感谢那段吃苦的经历,让我对今天的生活越发感到来之不易,应该好好珍惜,这样的情感太轻,应该铭记感恩,感怀时代的给与,我们经历过新旧两个时代,更有说话的权利,有着想一说为快的冲动。着也是建泽哥的意思,他说自己在麦收里是“老来俏”。
地处胶东半岛的荣成,今年的气温偏低,手机显示,今日最高温度摄氏24度。我问建泽哥,收割机联系好没有?
现在可是买方市场啊。建泽哥怪眼看我,不想多说。昨天我看中央新闻台报道,全国麦收已经超过89%,胶东小麦还在剩下的这11%里。今年收麦,大约要在端午节前三两天了。建泽哥说,全国收麦,胶东压轴;胶东收麦,荣成压轴;荣成收麦,崮山最后。到时候,村口轰鸣,响起收割机进村的声音,就可以背着手,站在街边,等收割机主笑脸相问,还得看要价是不是高了。建泽哥说,他家的泊地小麦还绿着呢,他要来一场真正的压轴戏,他不怕晚收,说小麦的品质,等一天就是一天的劲道。
是啊,我跟着他去看村西那片地,掐了几穗,用手掌搓掉了皮儿,绿意还没有褪去,放进嘴里一嚼,麦香盈齿,麦仓饱满,麦粒臌胀,麦面粘齿。我想起用嚼麦粘禅的儿时往事了,村边的杨树上,蝉儿正唱着没有调儿的歌,有气无力,因为麦收还没有开始,蝉儿只是在试音。
建泽哥嘲了我一句:老顽童!
我说,正遇麦收时,哪敢老。
2020年6月17日午后创作,6月18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