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五周年】山里人家与狗(散文)
我是最怕狗的。
读初中时,一次从学校回家,经过邻近的一座村子。那村子路边的一户人家,养着一条狗。那天我从门前经过,那狗正蹲在门口,瞪着我,直叫。我吓得连忙就跑,那狗便追上来,将我扑倒在地,在我的腿肚子上留下了两个齿印,当时便渗出了血。那齿印,至今仍在。
后来,是那狗主人从家里追出来,才把狗拦回。那狗主人扶起我,说了些安抚的话。我后来便回到了家。
我把这事告诉父母,父母也没有上门去跟人理论。那人也没来我家陪个不是。至于说开些药,或者打一针“狂犬疫苗”,山里的孩子没那么娇气,那时也没那说法。
山里人善良,“畜牲的事,谁愿意跟谁计较”。母亲跟我说:以后倘遇到狗叫着跟上来,你千万别跑,你越跑,狗就越追,你只有停下来,瞪着它,它才会退却。这话,听起来似乎很对。
只是后来每当我从人家门前经过,或经过某个路口时,看见路中央有狗的,我便不敢从那儿通过。
山里人养狗,自古皆然。既不养为宠物,也不作情感寄托。山里人粗糙,山里人也忙碌,自己都宠不过来呢,谁还有时间去宠一条狗。
山里人养狗,也是自古的习惯。既不圈着,也不拴着。谁也不用为狗担责,也不过份侍弄。逢着吃饭时,剩菜剩饭倒一些,不吃自个儿寻食去。人与狗的关系,便这么自然,也这么随便。谁也不是谁的依附。也不招“狗比人尊贵”之说。
早年时,养狗是为了“看门护院、守夜防贼”。但更多的,也是为了营造一种气氛。山里人家,一个最重要的元素是“鸡鸣犬吠”。试想,一座村子,若无鸡鸣、又无犬吠,是否便让人感到有些寥落。
而养一条狗,傍晚时分,或者夜深,当你睡得正沉时,偶尔从村子里传来三两声犬吠,你是否就会感到一种踏实。
对山里人来说,养狗是最低廉的付出。你无须花上万儿八千的,买一条名贵的纯种良犬,也不用打听是“金毛犬”、“贵宾犬”、还是“拉布拉多寻回猎犬”。
你只要知道村子里谁家的母狗生了一窝,你便可以向人要上一只。你也无须为狗取一个任何好听的名字,你只须根据狗的毛色,叫上一声“老黄”、“老黑”、或“老白”。那狗便跟过来。
小时候,我们家前后也养过几条狗。母亲说,狗的性灵,是与人相通的,那人家和善的,养的狗也和善,不会咬人。并且说,我们家养的狗,就从来没咬过人。母亲的话,总带着她个人的逻辑。
那年,我跟了父亲去邻村某人家玩。刚到门口,一条狗便窜出来,汪汪地叫。那人便迎出来,冲着那狗骂一声:“瞎叫唤啥!不认人呀?”接着便把我们迎进屋,对父亲说:“这狗刚生了狗崽,有点恶,见了人就吼。”
父亲就问:“生狗崽了?多少只?”
那人说:“六只。”
父亲说:“给我留一只吧?”
那人面露难色,但最后还是说:“刚好还剩一只,其它都让人定了。”然后对父亲说:“满了月你来领吧。”然后告诉父亲狗满月的日期。后来父亲对我说:“他或许还想留一只自己养着呢,见我开口了,便不好推脱。”我后来便想,原来咱山里人都这么好让着人家。
狗满月那天,父亲去晚了,其它狗都让人领走了,就剩下一条最小的。山里人称这种狗为“落巴狗”。因抢不到食不长个,便成了最小的一条。后来,父亲把这条狗领回家。领回家养了一段时间,仍然瘦瘦的,不长个。
一次,那人来我家玩,那狗便在门口叫。父亲听见,便从家里跟出来,见了是他,便对狗吼一声:“都不认旧主了,什么眼神!”说完便笑,那人也跟着笑。接着便问父亲:“你这是咋养的,咋把条狗养得这么瘦?”
父亲听了也就找到了由头,说:“你还说呢,我没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你把一条‘落巴狗’留给我,我能养得肥么?”
那人听了就笑:“谁让你来那么晚呢,别人把肥的挑走了,我能拦着人家不让挑么?”说完,父亲也笑。
狗是认人的,而且一两次就能记住一个人。那人再来我家时,狗便不再冲着他叫,见了他就迎上去,舔他的裤脚,或摇着尾巴,把他迎进门。而那人,也会表现出他的热情,好像真把它当作从他家抱养出去的孩子。
其实,山里人养狗,也就图壮个胆、报个讯,逢上有人来了,也好事先知道。谁也不怀恶意。即便陌生人经过,也会把狗喝住,留人进屋喝口水、歇个座,以免惊着了人家。
跟狗接触久了,你也会发现一些奇怪的事,让你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家里难得的吃上一顿猪头肉。我端了碗,站在门外,把啃去肉的猪骨头扔在地上。那狗见了,便把猪骨头叼起来,叼了就走。我以为它会叼了去吃,没想到它却叼到门外的一个土堆上,刨开土,把猪骨头塞了进去,然后重新覆上土,把猪骨头埋起来。然后转身离开。
它这一反常、却又似乎极有意识的动作,让我倍感意外。
碰巧的是,过了几天,我又看见它刨开那堆土,把那块猪骨头从土里取出来,接着啃。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兄弟平常吃饭时,偶尔逢上个好吃的,争着把菜埋进碗里的情景。
我们家兄妹多,而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年都难得吃上几顿好吃的。于是偶逢家里杀只鸡,或者买斤肉啥的,我们便在盛了饭后,争着把盆里的菜往碗里扒。而每当一碗饭吃完,菜还剩下时,我们便把那剩下的菜留在碗底,然后重新盛上饭,把菜埋在饭下面,接着继续往碗里加菜。生怕吃到最后,盆里便没了菜。有时候父母见了,便说一句:“先把碗里的菜吃完。”但有时候,干脆就装着没看见。
想起这些,我当时就想:难道这狗也有人的意识?也有对饥饿的恐惧和恐慌,也能为日后打算?这件事,一直让我想不明白。直到现在,仍一直困扰着我,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的日子,每当我端起碗,拿起筷子,看到它瞅着我吃饭的样子,我便感觉到它的渴望。而当村子里偶尔传出来一两声“喽——喽——”的呼唤声时,它便腾地窜出去。那是村子里习惯地唤狗的声音。许是谁家孩子又把屎拉裤裆里了,或是拉在了地上。但接着它又立即跑回来,围在我身边转。但那时,除了父母偶尔会倒给它一些剩饭剩菜以外,我确实给不了它太多的满足。
后来有一天,这狗从家里走出去,再没有回来。我心里一直牵挂。父亲却很平静。父亲说:山里的狗都这样,大都养着养着便不见的,没有一只会终死在主人家里面的。许是走出去被人打了;许是病了,出去找药时,病死在外边了;许是走出去便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但我总觉得,“找不到回来的路”,这话很牵强。
最后父亲说:“我们家那条狗,一直很瘦,许是有病,出去找药了,便病死在外边了。”
我听了,就有些怅然。
一些事,总让人想不明白。也许原本就想不明白。也无须想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