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新】老屋的炊烟(散文)
一
记忆中的故乡是一座老屋。
老屋像一部黑白的旧电影,一朝一夕,日复一日,缭绕在青灰色的炊烟里。
炊烟下的老屋有条不紊。每天早上,犹如潜伏着百万甲兵的青瓦顶上,总会不约而同地升起一道道“入云龙”,把一轮红彤彤的旭日从东山上冉冉地拖了出来。傍晚时分,一缕缕青烟像云像雾又像纱,把熟透了的夕阳依依不舍地托浮到西岭的晚霞里。
炊烟是从老屋的烟囱上冒出来的。烟囱由青砖砌成,四方形,外实内空,用手一拍咚咚作响,像一空心的砖柱。它们从一楼的灶台边生长出来,径直地往上长到屋顶,在青鳞似的瓦缝间伸出方正黝黑的脸庞,戴一顶由砖块瓦片合成的鸭舌帽,咧嘴朝屋边一侧的老树古藤像神仙一样哈着气。
每一支烟囱下面,都会有一间灶房。每一间灶房,就会拥有一户人家。
小时候,我曾站在村尾的松树冈上数过老屋的炊烟,一共是十八道,颇似泰山顶上十八棵青松。我天真地认为,老屋里应该居住着十八户人家。但结果发现错了,因为还有好几户人家,他们的灶房是没有烟囱的。在舟浦,人们把那些有灶无囱的泥灶称之为“猫狸灶”。猫狸灶的灶房,是人造烟雾的殿堂,一旦开火烧灶,无路可遁的柴烟便闷在灶房内翻腾不息,恰似村人在熏猫狸。
读到小学三年级,我终于搞明白了,老屋里一共居住了二十一户人家,除了十八支烟囱,还有三个猫狸灶。
老屋的炊烟每日一到特定时分,就会袅袅升起。晨迎万道霞光,暮染千缕夕阳,春雨中忙碌,炎日下滴汗,秋色中芬芳,冬阳里安然。
灶房里的粗菜淡饭,基本上都是用清水煮,没多少味道。辛辣的,是草木焚烧之后烟味。为什么那些牺牲奉献的事物,在一番噼哩啪啦、轰轰烈烈之后,终究会化成一阵烟,这是个哲学问题,也许只有老屋才能解释。
炊烟像一场场盛演不衰的水幕电影,岁岁年年在诉说着老屋的故事。炊烟的节奏和韵律似乎从不改变,但老屋始终在变,如同这个善变的世界。
往往,西屋的老太在一个清冷的月夜死了,东楼的一个婴儿便在灿烂的早晨呱呱落地。一死一生,法轮常转,他皆逃脱不了土地的魔咒。枯死的,永远躺进了泥土里;新生的,又开始在大地上蹒跚学步。春天的日子,南院一隅开满了桃花;起霜的秋天,北舍一角就红遍了柿子。季节刚刚送走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雷雨,眨眼间又迎来了漫天雪花的飘飘洒洒。
这一切,炊烟看在眼里,老屋记在心里。
就这样,我在老屋的炊烟里不断长大,老屋在一日三餐的烟熏火燎中不断变幻。
二
在孩提时代,我一直以为炊烟是从小姐姐的手心里升起来的。
昨晚,我做了个梦。
梦见在老屋的灶房里,小姐姐在做饭。我从学校放学回到家里,看见小姐姐捋着袖子,缚着粗布拦腰,坐在柴仓凳上烧火。她从柴仓里拿一条叶子尚绿的硬柴枝,哧呀哧地折成像一把小扫帚,用火钳夹住往灶洞里一塞,便拿起竹火棍,鼓起腮帮子往里面吹火。一股辣眼的浓烟朝她的脸上腾了过来,她伸手擦了擦眼睛,憋住气,呼呀呼地不停地吹,脸蛋胀得红红的,乌黑黑的湿柴烟,缠绕着她不散。终于,听到灶里啪啦一声响,火着了,烟雾遂转到烟囱里。她松口气,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但桃花似的脸,被熏成了黑炭头。我笑她,小姐姐,你变成包青天了。她眼一瞪,举起火钳朝我一晃,说要用火钳把我给钳了……好在这时,我从梦中醒来。
小姐姐大我四岁,一双大眼睛,一口白牙齿,一条大黑辫,一张大乌脸。其实,她是一个肤色白晰、天生丽质的人,但不知为何,她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黑,那股子被灶房烟火熏出来的黑。小学一毕业,她便辍学在家了,成为灶房的主人,那年,她才十三岁。
小姐姐的辍学是临时性的。舟浦人把小姑娘称作“囡儿家种”,按照阿妈的讲法,小姐姐是一个囡儿家种,却一点也没有囡儿家种的样。在学校,是个“抖抖虫”,除了喜欢唱歌跳舞,从来不读书,不做作业。在家里,是个“吵架精”,全家人斗嘴没有一个可以斗过她的。升初中时,阿妈跟她说,你如果读书再不用功,将来就是个站锅灶头的料,苦死你。她小嘴一翘说,站锅灶头就站锅灶头,咋了。阿妈说,好呀,从此以后咱家的锅灶头归你管了。就这样,她遂成了家里的伙头军。
我家的灶台上置有三口铁锅,两个汤罐。三口锅按大小分别叫做大锅、中锅和小锅,大锅烧猪食,中锅煮饭,小锅炒菜。小姐姐除了不管炒菜,其它的烧火、煮饭、剁猪草和洗刷碗筷等诸活全部由她承包。她每天都坐在柴仓凳上当煮饭囡,不停地捏着竹火棍轮番往三个锅灶洞里吹火,未到一个月,白白净净的小美女遂沦为了一个“非洲囡”。两个月后,她终于按耐不住了,流着眼泪跟阿妈说,我不当煮饭囡了,我一定好好读书。小姐姐又背起书包去上学了,但她一回家,还是会马上坐到柴仓凳上去烧火。她一回来,我家的烟囱就会升起炊烟来。
那次,我把断线的风筝放到了三面屋的屋顶上,闯了祸,挨了狗狗刺抽,事后,小姐姐把狗狗刺扔到灶洞里烧了。这事让我十分感动,从此,我和弟弟再也不跟她吵架了。
小姐姐十九岁那年,一天家里来了一位英俊的后生。那后生吃了鸡和鸭不久,就把小姐姐给娶走了。弟弟有点不高兴,朝阿妈嚷嚷,小姐姐嫁人了,今后家里谁给我们做饭呀!阿妈说,你呗。弟弟说,我才不呐,我是男人。阿妈摇摇头说,谁说男人就不做饭了。弟弟说,大家都这么说。我说,不一定,日康公就是他自己做饭的。
那一年,我已经读高一,浅薄的阅历告诉我:炊烟并不是女人的代名词,但失去女人味的炊烟,永远是不香的。
三
老屋上的炊烟大同小异。在无风的日子里,袅袅娜娜,如仙子呼出的仙气,往天空升腾。微风吹来的时候,像青蛇一样扭曲着往上疯窜。疾风刮过,则在瓦背上翻滚弥散。
但往细里看,形态还是有区别的。那一道像大黑龙一样破空而去的,来自隔壁公的大烟囱。隔壁公是个牙郎,家里人口众多,矮房里还养着一大群的猪牛羊,他的灶台上置有四口大铁锅,一到黄昏,火力全开,炊烟就特别的浓烈。那一道乳白色的炊烟是从王老师家中冒出来的,他两夫妻都是小学老师,灶洞里烧的皆是从担柴人那买来的一折就咯蹦响的干柴枝,烟雾很少。那一丝有气无力的灰色炊烟,是从日康公的小灶上升起来的。他是一个老右派,单身一人,每顿随便往灶膛里添些柴禾,饭就做成了。除此之外,其它的就是清一色的小青龙,无风便直着升,遇风则斜着绕。
种田人家,炊烟里的庄稼味是很重的。现在,一闻到瓜果蔬菜的味道,我总是会感到很香。作为农家子弟,小时候我丝毫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家中的小锅里顿顿都在炒着时令蔬菜,青菜、白菜、芥菜和韭菜,茄子、辣椒、萝卜和菜头,金盏花、金针花、猫狸笑花和千年梨花,南瓜、蒲瓜、冬瓜、黄瓜和丝瓜,豇豆、蚕豆、豌豆、大豆、赤豆、白银豆、泥鳅豆和猫爪豆,一年四季层出不穷轮番上阵,但见空司惯了,我从来就没有感到香过。唯一感到飘香的,是过年时的炊烟。一直等到过年了,家家户户的饭桌上才会飘起米饭香、豆腐香、鱼肉香、鸡鸭香和糯米酒香。
锅灶天天在烧着,日长月久,烟囱里就积满了厚厚的的烟尘。烟尘是黑漆漆的,似煤渣,很容易着火。烟囱起火很骇人,也很危险,如果不及时扑救,就发引发火灾,烧毁房屋。老屋每户人家的烟囱,几乎都着过火。一个天干物燥的冬夜,老屋的人们都进入梦乡了,日康公突然大声惊叫了起来,牙郎家的烟囱起大火啰,大家快起来救火啊!我起来的时候,老屋里外已排起了一条长龙,从隔壁公的楼上一直排到路廊槛边的水潭里,人们像流水线一样快速地传递着盛满水的水桶,源源不断地往屋顶上输送。我站在天井上,看到一道火焰从隔壁公的烟囱上烈烈喷出,足有丈把高,整座老屋上空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我跑到灶房里,听到烟囱内发出轰轰的声音,仿佛里面有无数条火龙在闹腾,烟囱随时要爆炸的样子。屋顶上,几个后生站在上面,一桶接一桶地往烟囱里倒水,大约过了十分钟,火龙缩回了烟囱内。阿爸说,火被灭了。
这是老屋留给我的最恐怖的记忆。想不到,炊烟竟然也有发怒的时候,而且还变成了一条大火龙,似乎要把老屋化为灰烬,令人惊心动魄。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又诗情,黄昏又画意……”
当这首《又见炊烟》的歌曲传入内地的时候,我家就搬到镇上的新房子里去了。在离开村庄的前一天,我独自到松树冈上,居高临下,观看老屋的炊烟在夕阳的余晖下袅袅升起。啊!再见了,老屋!从此以后,老屋的炊烟就会小了一道,下次离开的,又该是那户人家呢?当时我很伤感,一边看一边想,不禁地湿了眼。
弹指之间,三十多年过去。现在,老屋已经不在了。但老屋的炊烟,永远飘扬在我的心中。如今,每当看到炊烟升起,就会勾起我的回忆,老屋的炊烟,就会飞到我的梦里。
还是那首歌儿唱得好: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