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五周年】说时依旧(散文)
人年少的时候大概不会懂“可怜人意,佳会难重”,只有一股子冲劲,胆子大到从不害怕戳破了天,我中学时还摘抄过刘墉写的《总有一天我要站在彩虹上》,心里溢满了一往无前的勇气。毕业回乡工作,把日子过得如清水般平平淡淡,波澜起伏在内心最深的地方,愤懑也好迷茫也罢,竟是好久不显露于人外,再没有坚信自己会站在彩虹之巅的狂傲,却多了一分念旧的愁。
我出生在一个双职工家庭,“双职工”,意味着上学回家没有午餐,我家的情况更为特殊,爸妈分别在不同的乡镇上班,唯一的掌上明珠却离开父母被送到了教育资源好一点的区里面读书,一家三口分居三地,连厨具寝具都比别人家多了几套。我又是家里的长孙女儿,从小就享受着堂哥哥们都没得到过的宠爱,虽然爷爷奶奶就住在这个小镇上,妈妈还是狠心拒绝了爷爷奶奶的绝对溺爱,决定让自己的姊妹照顾我。
这样讲来我有多幸运啊,从来是家里享尽万千宠爱的小公主,孩提时代还与姨妈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乃至于她们婚后生了孩子还让我不适应了好一阵儿,总觉得我才应该是她们心目中最爱的那一个。
也许正是因为获得的爱太多,天平的另一端是诸多的别离。
九十年代一个明晃晃的夏天,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斑驳地洒在放学的路上,我掰着手指一路数着叶缝中落下的星星,到家却连超喜欢的米奇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被一群大人匆匆地送去了爷爷家。他们说爷爷死了。我不明白死了是什么意思,爷爷不是经常住在医院么,每次一大家子人齐刷刷在医院集合的时候,医生伯伯总是会叫大家伙儿让让就开始使劲儿按压爷爷的胸口,看着可教人难受。
爷爷家异常热闹,来往了好多见也没见过的人,爷爷却独自躺在屋外一个不大的玻璃罩子里,他们说那叫水晶棺,我真奇怪,爸爸很悲伤很悲伤,但爷爷分明睡得很慈祥,一点儿也没有医生伯伯们按着时的痛苦。我和弟弟妹妹们围着爷爷的棺材玩躲猫猫,只有大人们神色悲戚。遗憾的是爷爷曾许诺等我长大一点儿教我拉二胡,却永远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我当时快要升小学三年级,才学写钢笔字,我用妈妈送我的“英雄”在日记本里一笔一划写下了“在天之灵”这个词,还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多年后想起这一个夏天,竟像一个默片的记忆,盛夏时分没有鸟叫没有蝉鸣,喧嚣和嘈杂都听不见,只有幢幢人影和一把再也没见过的二胡。
而后不久妈妈抱回家一条雪白雪白的小狗,她长得小巧玲珑,通身雪白的毛,唤作雪儿。初见面我其实有点儿怕它,因为隔壁兵叔叔家就养着一条大狼狗,据说是一条退役的英雄犬。大狗狗英雄总是懒洋洋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对我们一帮叽叽喳喳的小孩儿根本不屑一顾,它站起来的时候感觉有两层楼那么高,还有着王一般睥睨一切的眼神,但凡我经过它身边,大腿总像个筛子似地抖个不停。
但雪儿不一样,她的眼睛又圆又大,总是湿漉漉的,看起来好不可怜,她的小爪子肉嘟嘟的,会在你手心轻轻地挠,简直要挠到你的心里去。大概是弱小者的同性相吸,我和雪儿很快成为了好朋友。我也练习着怎么照顾雪儿,我们定期带她打针,每天带她遛弯儿,我们给雪儿戴上一个漂亮的小铃铛,她朝你跑来的时候总是伴着清脆的铃声。我们一起在青青的草地上赛跑,为喷泉在蓝蓝的天空里作画而惊叫,同学们都很羡慕我有一个小狗伙伴儿。
可是没养多久雪儿就跟着五姨回了外婆家,我总是惦着她,好容易挨到假期坐着长长的火车去看她,却再没有见过这只小狗了。我觉着雪儿约莫也是念着她的小主人的,不然怎么会到外婆家没多久就自己跑丢了呢。
其实没有雪儿我也并不怎么孤单的,家里还有个喜欢和我争宠的小妹妹呢。妹妹是条小霸王龙,我的脸蛋儿总是被她抓得伤痕累累,你约莫知道她有多调皮了。下雨的时候她穿着漂亮的红皮鞋踩水,被我妈胖揍了一顿,还牵连我被指定把脏成小花猫的妹妹弄干净,我心疼自己漂亮的小花脸帕,因为脸帕往妹妹脸上一抹,立马呈出一个黑黑的印记,一个小老师边给妹妹擦脸边碎碎念地教育人,妹妹却不知所谓地咧着嘴甜甜地叫姐姐,升腾的火气还没降下来呢,却忍不住跟着一块儿笑。不过我也有反击的时候,看有字幕的电视时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小小的,年幼的妹妹看不懂,我就狠狠嘲笑她不识字,急得她哇哇地哭。
妹妹喜欢双手举高高拍照,喜欢抢我的牛奶喝,喜欢问为什么我叫妈妈的人她要喊姨妈,还喜欢生气她的姨父好像爱更乖巧的姐姐多一些。家附近的公园里,几乎每一棵树都曾有我们捉迷藏的身影,沙发边的大白墙始终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高的刻度。妹妹崇拜我这个什么都会的姐姐,我爱护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妹妹。
我以为妹妹会和我一起长大,等到的却是来接妹妹回家的四姨,妹妹哭着闹着不愿意要这个妈妈,可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当了听话的小孩儿,看着妹妹流眼泪也爱莫能助。四姨只在我家呆了几天就快刀斩乱麻地带走了妹妹,从此再没有人和我一起去公园里捉迷藏,再没有一个讨厌的小尾巴非要跟着我和同学们一块玩儿,牛奶多了喝不完,也再没有一个娇憨的小妹妹巴巴地觊觎我的那一份了。
再后来在我家养病的小姨恋爱了,现在成为了姨父的叔叔追她追得很紧,从四川大老远跑来贵阳和小姨相见,我小姨当时还没我现在大呢,单纯又懵懂,强烈的攻势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小姨有时候笑得傻傻的,又有时候会莫名其妙不开心。我们去相馆里买了好多胶卷,用傻瓜相机拍搞怪的照片。小姨很爱睡懒觉,恋爱的时候却会早早地起床。她一口气儿能踢两百个毽子,但她也没有嫌弃小姨父一个毽子就能踢飞咯。除了小姨我们都很喜欢小姨父,不过也怪,小姨说着不喜欢却没多久就让小姨父抱得了美人归。
小姨会逼我吃难咽的白菜,以后的日子,餐桌依然会有我讨厌的白菜,却没有了那个逼着我吃白菜的人。我记得原来小姨超级喜欢看马景涛演的倚天屠龙记,可能是因为后来拍了太多版倚天,我家的电视中好像再没传出过周华健演唱的那首主题曲。
我们家一堆女人热热闹闹的时光终究是不再了,不过我还有三姨,老邻居都知道我三姨,我放学回家的时候隔家几十米就会大喊“三嬢——开——门——”,抑或是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我困在学校,我也笃定三姨会在校门口最显眼的地方等我。作业时间,三姨会坐在小椅子上,轻轻摇着扇子给我听写词语,她每次都把书摊在我面前开始念,我居然一次都没有想着去偷看。我和三姨手拉手一起去晚市买菜,她总是温柔地听我说学校里头的故事,她在公园里指着竹子教我“亭亭玉立”,还教我洗碗不要忘记抹灶台,煮饭时加水要没到第二个指节,她的肚子总是像云朵一样柔软,她的手心总能藏着奖励我的糖果。
三姨常常给我扎漂亮的花辫,可是她从来都剪不好我的头发,左边长了多给一剪子,结果右边又给长了,这边修修那边再剪剪,差点儿剪成秃辫子,我委屈得哭了好几天。她还在我的最喜欢的作文书上抄诗,哄我好久我才原谅她。三姨的手很是灵巧,她教我做的手工永远是班上最棒的那一个,三姨的声音很动听,她讲的故事总是那么迷人,三姨的眼神特别柔和,妈妈骂我的时候我会躲到她身后去。三姨什么都好,什么都会,我的三姨像另一个妈妈,一直陪伴我左右。
快要小学毕业的时候,爸爸拿到了一纸调令,我和爸爸再不用“相见时难别亦难”了,我有一点开心,因为全部的开心要减去一点担忧,我隐约地知道当我不再是没有人照顾的小孩儿,就没有一个理由能把三姨继续捆绑在我身边。家里的氛围变了,大人们会凑在一起悄悄商量怎么办,我有些时候会偷听到“青春期”“影响学习”一些话。
我过了好一阵儿惶惶不安的日子,我觉得自己生了病,心里头总是闷闷的,我很想跟大人们说我大概需要去医院的心外科挂个号,可话还没转到医院他们就会安慰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像是在法庭上度过了半辈子那么长,终于有一天等到了宣判,妈妈跟我说的时候很温和也很坚定,她告诉我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望着妈妈,她的眼睛像大海一样深邃和宽广,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样的弱小、无助和不安,我像突然成为了一个局外人,只存在妈妈的眼睛里,有一个怯怯的回答说好,我却茫然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我很希望自己可以去车站送一送亲爱的三姨,可是和每一次离别一样,火车的鸣笛时间总是不凑巧地赶在我上学的时候,我拼了命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回家,但热腾腾的饭桌上永远又少了一只碗。
记忆镌刻在时光的轴上,连漂浮的尘埃都清晰可见,我在没有三姨的日子里走进最美的豆蔻年华,电话线中青春期的甜蜜和青涩,穿黄色上衣的男孩的故事经过七百里路也愈发模糊,慢慢褪色。怨不得人说越长大越孤单,我家的长途电话费突破了峰值便渐渐回落。我开始习惯把我的故事都埋在心底,我会按手指第二个指节往下一点儿的位置掺水煮饭,我学会了自己搓内衣,学会用夹钳掰重重的煤气灶开关炒饭,换季的时候我会自己把衣服替换到衣柜的外侧,在天不好的时候带着雨伞上学,还会记得定期去供电局和水站缴费。我慢慢开始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完成家庭作业,一个人去药店买药。我牢牢记住了爸爸妈妈的话一个人在家不给陌生人开门,会在夜晚独处的时候把房间的灯都打开。我的头发长得好长好长,编辫子的功夫越来越熟练,再没有人把我的辫子剪秃。可比起别人,我的青春期仿似多了一丝怅惘,把委屈和失落结在思念的网上。
大概年少不识宴毕客走的失落,亦不懂人终曲散的悲凉,每一次离别我都选择了安静承受,苦不知苦、痛不知痛。十八岁这年轮到我为了求学去往别离的车站,家乡的印迹在心里却越来越深,独行在校园的林荫大道,星星沉默着不再为我歌唱,武汉夏夜的月竟晒得我一身清冷,望着天空找寻家乡的方向,家乡的亲人啊,他们是不是也在想着我呢。乐游原的夕阳斜下,家里的落日是不是一样圆润,梅雨霖霖,家里也有绵绵无尽期的云珠儿滴落么。思念兴许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我的心事随着年纪的增长藏得越来越深,情却随时光的侵蚀越来越重,许是年少抛人容易去,长大了反倒说时依旧泪如倾。
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从前的少年早已蜕去一身稚气,开始学习独立着过活。如果岁月可回头,我能否再承受一个个生离死别。过去的日子像流水,像初晨的薄雾,像夏日的鲜果,恰恰地在你心尖上留下一道痕迹,便匆匆游走了。我再怎么回味,巷子里混着油烟味儿传出的收音机声终究消逝不见,曾经挂历上笑得脏兮兮的封面女郎在一个个老去,马路上蹦跶过的小情侣如今或许已劳燕分飞,时光已逝永不回,岁月从不回头,恰如你走过的坦途荆棘,幸福与遗憾都已定格,人生是一条没有回转车道的路,我只能选择大踏步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