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留下一片桃源地(散文)
一
哼着《最炫民族风》的歌词,“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我就想起了“留村”,留人,留美,留下历史,留下一片桃源,也是一个可以留住人心的地方。
胶东半岛的石岛湾畔,有明珠遗落。从犬牙参差的“木也岛”沿海走起,不到三五里,在甲子山脉下藏着一个桃源胜地,名留村。
四十年前,听到这个名字,我望文生义,解释为:历史留下一个村。这个“留”字意味深长,我始终想从历史的遗存找到合适的解释。藏在海之隅,遗在深山。一定别有洞天,一定为人知之甚少。
留村,建村可追溯到元代至元年间。大约在1335年前后,程氏一组从河南洛阳迁徙至此定居,据说是理学家程颢之后裔。始祖走到此处,东向南向,黄海浪绕,正北正西,群峰拥抱,认为此地可久留,遂名“留村”。
还有更远的传说,可追溯到黄巢起义,一股黄部被追赶至此,一山间老妪收留了残兵,以百姓身份安居下来,留下了起义军的部分人丁,于是给了“留村”名字。颇有“留得青山在”的忍辱负重意味。
历史的痕迹已经消退无色了,如今,这里人丁繁盛,深居静穆,成了现实版的世外桃源地。
2018年12月,住房城乡建设部会同五六个部委推荐留村,列入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于是,其名震耳,其藏才露天见日。
我询问留村几个老者,他们说,“此地可留”,便是村名的出处。求简厌繁,就像村口挂着的路标,写着五六个响当当的名号,都匿在木牌的后面,正面只有个“留”字,十分简陋,却耐人寻味。几根原木,削出平面,刻字其上,字下只一句将村落的品位道出——请走进世外桃源。
二
这样说吧,如果你是一个画家要来留村写生,不必找一个最佳的角度或地点,任何一个位置,都得取景的最佳点,每一处都有意想不到的东西扑入你的眼,诗情画意可以被随时唤出。
狭仄的村路,只容一车驶过,但路边两处空地可避让交错的车辆。几曲转来,才见民舍,还是被古墓遮住90%的样子。举目去看,村子房舍掩映于绿荫之中,襟山随势,惹趣而居;带水跌泉,生出不老的灵性。山水,在这里不以资源而存在,而是结缘村民以为友,他们尊重朋友,就连架设在溪上的桥,也是随山势而用几根石板擎住,栏杆是山中百年枯死的原木稍加修葺而成。村民告诉我,这才是老样子。“老样子”三个字,他们最喜欢。就像在溪边坐着濯足的程旭醒老汉,96岁了,捋顺飘飞的白胡子,指指透着黄褐色的栏杆说,在留村,不怕说老,四五十个老哥们,谁也不能说谁很老,都是耄耋之年,一起看老了时光。
三月的阳光,被浓密的林木过滤一遍,充满了绿色味儿,承载在漫流的雾气里,越过树巅,袭击了山坡的茶园,轻烟似地弥漫在村路上,亲吻着行人的衣角,有的在头上盘桓着,这是留村的迎客方式。
阳光与云雾在留村好像结怨了,互相斗法,追逐着,嬉闹着,纠结着,不相让,共缠绕,阳光是忍不住的角色,从雾气里穿出一条直上直下的隧道,给云朵镀上金色的边缘后,直落于地,就像激光的光柱,我都想抱住了,只是耀眼,不敢靠近。
俏皮的云朵,驻留此地,就不肯溜走。一老人说,或许这些云朵几百年前就在这里,迟迟不肯离开。我发现,在这里寻找诗,多处都是。云从树隙洒下,不断印着变幻的图案。追逐溪流的云朵最努力,给溪湾里的浮萍盖住太阳,为溪中的游鱼送上移动的玩具。穿过村子的两条山溪,分不出谁大谁小,是“姊妹溪”,唐代诗人朱放句云:“三月暖时花竞发,两溪分处水争流。”姊妹溪在出村时汇于一处,我要将诗句改一改了:“两溪合处水相亲。”
我发现,人文的色彩不会因为简陋而失色。村口蹲居在巨石上的凉亭,就像白鹤白鹤晾翅,时时都在觊觎溪中的鱼儿,云游显翼动,风袭欲腾飞。鱼儿以为飞檐入水是来逗玩的,村民说,莫让鱼儿太寂寞。我问是什么意思,他们说为难了留村的鱼,不能见大世面。横卧溪上的桥,高高儿欲倾,我疑是元代的一幅山水画卷从此徐徐展开,入村就令人怦然心动了。
云雾抚摸过时光留存的海草房,莫非白雾遇到了同类或是知己,白色的纯洁,为房舍覆盖一层轻纱,颠覆了青砖红瓦的概念。黑白分明的老屋,在这里变幻成红白相间的戏剧里的角色,只有门楼的青砖配合着幽深的庭园,让色彩以绘画的动感方式而存在。如果说古村落都是一幅褪了色的老照片,而这里却在当初就是一幅旧照片,不过,褐红色的屋墙石头,真像昔时的彩照,颜色始终是后期涂抹上去的感觉,照一张照片吧,这里的背景颜色还有着与时俱进的新鲜感。细看,却是从远古走来的样子。
穿越的概念是否就是因这样的美妙而产生?我拿不准。
三
走进留村,是不期而然神游于熟悉而远遁的风景的感觉。古老而不笨拙,青山为背,流水是弦,背倚操弦,因村路都颇似羊肠小道,所弹就一定是山野里的农耕小调,真像周杰伦吟唱的《梯田》曲。声浪越细越好,生怕惊动了山间的绿,树下的影。
刻记着一个姓氏的程氏祠堂,并不气派,但庄严,就像一座被赡养了有些年岁的老者,沧桑的气味从门上的对联就看出了,一盘先人留下的石碾诉说着曾经的农耕日子的古朴。这里的书院、小学堂,都是以看守甲子山的姿势呈现的,不招摇,只等轻轻的脚步迈入。门上的匾额,石头上的刻字,所有石头、桥涵、农具之类,都有些年代了,是一幅侥幸逃过一次次浩劫仅存下来的样子,是从厚土中掘来的活化石,是垂泪的石人悄然变身。遥远,是古村的观感,仿佛是被世界遗忘的一个角落,突然从深山翻出来,成了有人迹却无破坏的桃源,她的好,不是因为旧,也不是因为居于此的程氏家族的风光来历,而变得弥足珍贵,她就是一个美好得令人不胜唏嘘让人百感交集的梦,一睡几百年,我来唤醒,我觉得自己做一个打更人,是十分幸运的。如果怀着深情,谁来都可以获得唤醒梦的旅行体验。
看古村落,常常让人心绪归远,而觉得疲倦。留村,几条纵横的村路就像一个具体而微的棋盘,虽不规则,却是用个把钟头就可以将原貌记下,很将就那些懒得走步的人,是温存的感觉,温存得令人想轻轻呼她一声,却不知怎么称呼。也是画中游的感觉,跋涉之苦刚刚感觉到就有了失望的意思,好在溪水的喧闹给了游人对话的机会,捡起百年留下的路边石子,投一枚进水,也是与古老对话。留村人看见了也不打紧,他会笑你顽皮而已。
所以,我必须劝你,走留村的石板路,不要发急,可以像在舞台过千军万马那样,一翘腿可以千里,两脚落下的时长要尽量慢吞吞。海草房的墙壁不是青石砌垒而成,是带着血色的褐红色花岗岩,据说这是几亿年前地壳变动造就的血色,血色里布满了血丝,那是千年目视不眠而劳累的见证。脚下的石板路,都是碎石砌成,一色太单调,杂色之中以褐红色为主,有走红地毯的感觉,只是石头与石头接触的缝隙里窜出了绿草,告诉你,这里的生命从来没有停止,你要格外珍惜,其实,踏上也无妨,只是我不忍。多少留存的东西都曾经被践踏过,可还是鲜活着。这种村路的格局,完全是原始的,任何一点修补可能都会破坏她的情调,据说,几百年,村路就没有用夹杂一块现代开采的石头来修补填充。这种自觉保护已有风格的做法,让我肃然起敬。所谓的村民素质,原来是以传承不变为鉴定标准的。
最简单的石板路都是读不透的古籍,我觉得我的解读还是皮毛。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应该不是以远为主题,是说反复踩踏,总有意犹未尽之感吧。
四
美丽乡村建设并不以重建为务,在未建房舍的空白处,添上凉亭,盖起村民活动室村委会。建筑的格局完全是努力吻合古房舍样子的,褐红色的基座,青瓦飞檐,不敢仿古,立石刻记始建年月。至于游客接待室、根雕艺术馆、各色民居旅馆、古旧堂、美食屋等,都设在旧屋里,那些沿街的老窗上还贴着过年的剪纸画,只是红纸的颜色已经斑驳。甚至屋子的名称都是竖起一块原木牌,或者干脆是在门前随便置一块石头,刻上几个字。各家的字自己写,即使耄耋老妪也操笔自书,找人“捉刀”可就丢人了。
留村最有恋旧色彩。村西是元代古墓群,大约保存了十几处元代古墓,据说当初有四五十座古墓,只是在历次运动里相继被蚕食,但这也是胶东地区现存最完好的元代古墓群了。直径约为三米的圆形古墓,完全是蒙古包的样子,墓基约30厘米高,石座上雕刻着吉祥的动物图案,麒麟、牛羊骡马、虎豹雄狮,这些图案与汉族人的图腾崇拜大致相同。我想,汉族人的墓地坟茔早就难见踪影了,唯留元古墓,历经700多年,依然卧在蓝天下,不能不说是有着更多的可读信息的。元汉两个民族相融相亲,足以看出民族大融合的痕迹来。五十六个民族一家亲,不是一句毫无厘头的空话。我听村中一位年岁很大的程姓村民说,他的祖先便是蒙古族人,世代融合,通婚结亲,汉族里有蒙古族,蒙古族里有汉人的血脉。历史还留着有型的记忆,很多内蒙古的游客都把这里作为他们的朝圣祖先的一个祭祀地,特别是从“元代古墓群博物馆”看到那些出土的物件,追念先人,缅怀友谊,不胜感慨。
我们总希望有一条时光隧道,真的,留村就是这样的时光隧道,她可以将游人引入一个保持了很久的原生态的世界,是现实版的桃花源,无需故弄玄虚说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
如今的留村人不怕炫富,说:“开门溪,喝水泉。”接待我们的往往是舀一瓢泉水,游览之后,一饮而尽,真的是酣畅淋漓,淋漓尽致。
清新而充满润泽气质的微风,是经过甲子山过滤几遍的精品,尘嚣因此而远遁;飘逸的云朵,亲吻了山绿,匍匐在溪流之上,做着生动的写生画;苍茫的绿色田野包围着百十户人家,如画似诗;跌宕起伏的山岚,泼下绿意,熏染着古村,历史的风姿很难保存,而在这里却原貌依旧,是奇迹,还是应然?我想,都有。眼前的一切是今天的,是可亲见的,也是属于昨天的,是怀古的场地。很多怀古靠的是古籍记载,而这里的一石一木,仿佛刻着文字。可以将历史揽在面前,手捧着历史的影像,做一次深情的怀旧。也可以时不时地将思绪放在祖先的故园,与之对话。这里没有被工业文明的烟囱熏浊玷污,顽强地厮守着传统的农耕模式,固守着原始的风貌,不肯随波逐流。这在现代文明无情地改变大地的今日,更是难能可贵了。管理者在这里找到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范本,于是,也诞生了胶东半岛十几处古村落,每一村都是鲜活的样板,皆有古色,但古韵不同。留村,是一个代表作,已经刻写在当代的“市志”里。
如果游览之后,将村落的样子复原一下,就会发现留村的人文精髓了。留村的道路设计并非杂乱无章。原来是跟北斗的形制差不多的格局。这个设计,据说是凸显了“天地合一”的理念,当然,其持久保留并非因为这样的理念,而这样的设计足以看出留村先民们对美好的向往与坚持。
最让留村村民满足和看好的是,四周有山,甲子山,以甲子纪年,也可纪山,寓意是时代恒久,年复一年,山可轮回,人会安于岁月。村南是笔架山,据说,山下还有砚池、墨石等象征物,我想,所谓耕读文化绝不是一种揣测,而是有着实物可印证的,村里曾经出过进士举人就是明证。我曾经在距离留村五六里地的镇上中学教书,教过的程姓学生十几人,曾经有一个学生“标榜”自己是程颢的后人,我哂笑之,那时我认为这个学生跟我开一个天大的玩笑,几番游览留村,我相信他出语有据。他们以程氏后裔而自豪,以恪守这片世外桃源而感到值得。
五
其实,留村比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更开阔,更生动。山溪跌泻下来,在村南形成几个连环的池塘,荷花戏水,草木依塘而生,一派繁盛,纯粹而自然。村中无论老幼,闲来提个马扎子垂钓,真的是“怡然自得”。村南是洼地,溪水浅薄,有五六十亩的水稻田,耕牛正在翻地,日光射进水田,波光点点,翻起的地垄就像凝固的浪花。在北方,能够有一片水稻田,那才是最值得荣耀的,尤其是六七十年代,农人可以吃到稻米,简直就是珍馐玉馔,且水稻品质一流,香满稻粒,用村民的话说,拿外地的稻子五斤换一斤都不干。村民近水开地,小的地块有个乒乓球案子大小,种点菜蔬,没有事从溪沟舀水灌之,一老者告诉我,种点小菜园就像儿时玩耍,一辈子不老的童心都在指尖大小的园中。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意趣。村南是大片的良田,耕牛犁地,正忙春播。所谓的“耕读生活”,如今,其内涵拓展了很多,村中的年轻人都去海上劳作了,距家三五里,他们称海上养殖海带为“海耕”,我想,这不仅仅是劳作方式和地点的转换,更有一种自豪的胸怀,还是诗人陆游看得准:“人间随处有桃源。”特别是遇到生产力极大解放的时代,桃源,不再是一个深匿绝境不为人知的逼仄空间了。
去年孟春我游留村,今年孟夏再游,仿佛自己是留村的人,昨晚再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读至末句“后遂无问津者”时,心头一紧,其中包含着陶公几许惋惜之意,莫非告诉我,我们可以错失,但不能无动于衷。
留村,我怎么解释你的名字呢?哦,留下一片桃源地,这处桃源正在不断扩展;留存后世一处文化遗产,世代传承,生生不息。
留村,是留人念想的古村落,我爱留村。
2020年6月2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