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母亲的小菜园(散文)
一
秋风拂过,一望无际的稻田仿佛金色的海洋,翻滚着涌向远方。近处,小河边那棵高大的白杨树哗哗作响,一抹夕阳的余晖透过微黄的树叶洒到了长长的白菜畦上,泛着斑斑驳驳的绿意,晃耀人的眼睛。菜园中间那棵矮小的桂花树上开满了小黄花,飘落一地,它清芬袭人,浓香远逸,让人神清气爽,思绪翩跹。一个年轻的女人正蹲在垄沟里拔萝卜,旁边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流着口水,趴在沟里与黑褐色的土蛙赛跑……这就是三十多年前的母亲和我。
如今,光阴荏苒,物是人非。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到处是人去楼空,残垣断壁,由于城镇规划的需要,拆迁后大批农民住进了城区的高楼大厦,欣喜之余又多了一丝不舍……
母亲也一样。
自从2018年安庆地区实行棚户区改造以后,母亲也告别踽踽独居的土屋,住上了高大的“洋房”,还在19层,连揿个电梯都不会,脸上写满了万般无奈。有人说,五六十年代走过来的农民生命早已融入了养育自己的土地,土地成了她(他)最小的孩子,永远放不下……
这一点在母亲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二
“嘟嘟嘟……”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是姐姐打来的。
“妈妈又到乡下去搞菜园了,现在雨这么大肯定淋湿了,她那虚弱的身体经不起这样折腾,你开车去乡下接一下吧。”姐姐说。
“好。”我挂断了姐姐的电话,马上拿着一串钥匙出门,边走边打母亲的电话,可是电话始终没人接。我心乱如麻,又急又气,气的是母亲不是没有钱生活,拆迁以后,她还有五十多万的存款,干嘛还要种那点不值钱的菜?!
我站在七楼的走廊上向下望去,潦雨瓢泼,顷刻间,楼下的水泥路上一会儿便汇成了潺潺的小溪,哗哗地流向不远处的下水道……这鬼天气真是爱捉弄人,这个五一假期究竟是怎么了?一号下雨,二号晴,今天是三号,上午艳阳高照,下午乌云密布,大雨倾盆……唉,我可怜的老娘,不知咋样了……
汽车行驶在宽阔的公路上,水花四溅。我满脑子是母亲被雨淋湿的画面。
她全身肯定被雨淋透了,像个落汤鸡,狼狈极了。又冷又饿,哆哆嗦嗦地蜷缩在那棵高大的老柳树下,雨水顺着她焦黄而瘦尖的脸颊往下流,滴进了她深爱的土地上,脚下的土地在雨水的浸润下盈盈发亮。菜园里一片汪洋,沟里的水哗哗地流向浑浊的小河……
母亲——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站起来,佝偻着腰,望望天,看看地,再环顾四周,眨眨眼睛,两只手分别拎起一只沉重的篮子,两臂下垂,拉得笔直,腰被坠得更弯,上半身与下半身几乎形成了直角,喘着粗气,肺部的空洞阻碍了大量氧气的吸入,呼吸变得非常困难。
风仍旧呼呼地刮着,雨依然哗哗地下着……她冷得瑟瑟发抖,三步一停,五步一喘,脸被雨水洗得更加苍白了……篮子里沉甸甸的黄瓜、茄子也被冲洗得油光发亮,它们仍然那样心安理得地躺着,十分惬意,没有一丝怜悯之心。路,依然那么漫长,乡间的小路在雨水的浸泡下变得泥泞不堪,突然脚下一滑……
“嘟嘟嘟……”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喂,二哥,妈妈,你不用接了,我已经把她接到我家了。”弟媳罗付燕说,“我接到她的时候,雨才下一会儿,她身上湿了一些。怕她淋着、冻着,我把电瓶车雨衣全给她了,自己淋成了落汤鸡。没事了,放心,二哥!我正在放热水给她洗澡。”
“哦,好的。谢谢你!”我感动得有点语塞,一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媳这样做,放眼全世界也不会很多。我又感到庆幸,去年的一幕毕竟没有再次发生。可是下一次呢?还有这么幸运吗?不放弃菜园,总有一天她会倒在菜地里……可是,自从父亲去世后,菜园似乎成了她打发空虚生活唯一的寄托,站在熟稔的土地上,父亲仿佛永远就站在不远处的田垄上与她欢快地交谈着……
晚上,全家齐聚于弟弟家里,开了一个“批判”大会。
母亲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也不再那么憔悴,为了不让儿女们剥夺她仅有的一点爱好——种菜,变得沉默不语,不再张开嘴巴喘气,尽量表现得健康、平和一点。
“明天起,我去把菜园给毁了。”记得弟弟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气话。
“是的,种菜能值几个钱?去年,种菜淋雨了,肺部感染,住院花去四五千,忘记了吗?这四五千能买多少菜?”姐姐说。
“你有肺结核病,肺部已经穿孔,吃了半年的药,刚好一点儿,又闲不住了。我们不是反对你去乡下,至少也得挑个好天气去吧。”大哥的语气缓和得多。
“是的,种菜只能是一种娱乐,不能像以前那么拼命。天气好,心情好的时候,下去逛逛也是可以的。”我了解母亲,便附和着大哥。
“上午没雨,我哪知道会下雨?”母亲忍不住怼了一句。
她确实不认识字,连个老年机都是我们培训了好久才勉强会打电话。至于通过智能手机查看天气预报那根本就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其实我们都明白,大家只是担心她的身体,可是她根本不把身体当回事儿,父亲已经离我们而去,我们不希望她……
第二天,母亲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大发小区。
三
两天后,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五号那天,姐姐去送吃的,敲门没人答应,她只好放下瓷碗,拿出钥匙去开门,屋里空荡荡的,慌了神,便直奔卧室。母亲躺在床上,旁边的凳子上放着半碗没有吃完的稀饭,一台不大的彩色电视机正在播放着新闻……她脸色难看,蜡黄蜡黄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张着嘴巴喘着粗气,嘴角长出了一个个水泡,一摸额头滚烫滚烫的。
姐姐连忙把她带到了市立医院发热门诊,首先进行了核酸检测,阴性。医生说是受凉导致感冒,感冒引起肺部发炎,要住院,特殊时期只能允许一人陪护。这可难倒我们了,兄弟姐妹几个人都有工作,家里都有孩子要上学,请专门的护工又不放心,于是经过商议,我那个当护士的妻子认为,这次跟去年的一样,吊吊水就能好,住院也就那样。于是开了几天消炎的药,由我爱人每天晚上下班回家给她吊水。
几天之后,她不喘了,不咳嗽了,脸也变得红润了一点。
生活似乎又归于平静。
一周后,下午下班回家,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母亲坐在我家走廊(这个走廊是单门独户的,与别家无关)冰凉的地砖上睡着了。嘴巴张开,微闭着眼睛,均匀地呼吸着,脸色黄中泛白,左手搭在栏杆上,右手压在一篮子蔬菜上,有豆角、黄瓜、茄子、玉米等。
很显然,又下乡搞菜了。我打开手机一看,一共有五六个未接电话,全是她打的,可是下午很忙,偏偏没有时间拿手机看一看,我明白了……瞬间,鼻子一酸……
一幅童年的优美画卷在我面前铺展开来。
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有吹到宜城,填饱肚子还是多数人梦寐以求的大事。母亲和奶奶为了让我们能吃饱,种了大量的蔬菜、瓜果,把自家的宅基地四周种得密密麻麻的,蔬菜、瓜果包围着土屋,一朵南瓜花从木窗缝里把脑袋挤进来,后来一个小南瓜直接挂在了屋里的窗户上,真是别有一番风味!母亲说:“娃啊,咱不再担心饿肚子了。”
“为什么呢?”我诧异地问。
“你瞧!”母亲指着正在长大的小南瓜说,“饿了就啃一口呗。”
我们笑了,母亲也笑了,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开心。
渐渐地,我们长大了,不再为填饱肚子的事烦恼。八十年代中期,我上了小学,农村早已实行了包产到户的政策,我家也如愿以偿地分到了一块三分的菜园地。母亲对这块小菜园分外珍惜,每一寸土地都得精打细算,各种蔬菜、瓜果一茬接一茬,一季套一季地种,从没有空闲之时,从没有浪费的时候。年轻的母亲有的是力气,她一有空就去打理菜园,或浇水,或施肥,或拔草……忙得不亦乐乎!
我和弟弟也各得其所,每人滚着一个大西瓜沿着垄沟进行搬运比赛。弟弟总是在搬运的失败中落下赖皮的眼泪,这时候母亲便摘下一个圆圆的香瓜去安慰他。我呢,早就吃得肚儿圆,去黄瓜架上抓蝴蝶,它们翩翩起舞,总能轻快灵活地躲过一劫,最后累了,便放弃了,躺在菜园的垄沟里睡着了……
醒来,圆圆的月亮已经爬上树梢,它像一个调皮的大男孩一路跟着我们在“吱呀吱呀”的扁担声中回家。小河在它的映照下如鱼鳞一般,银光闪闪,小青蛙在水草上一蹦一蹦的,跟着“呱呱”地伴奏。蝉在树上慵懒地发出“吱——吱——”的叫声,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几分热闹。
四
“嘟嘟嘟……”我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是姐姐打来的。把我从童年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妈妈,今天上午又回乡下了,下午每家送了一些菜,你家没人,她去了没有?很可能现在还没吃午饭呢。”
“哦……”我放下手机,一把扶起母亲。
“喂,喂……”姐姐在电话那头不停地喊着。
“妈,你怎么了?”我眼泪汪汪,强忍住,不想当着母亲的面流下来。
“我打你电话,你一直不接。”母亲醒了,看样子睡得挺熟的。
“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你打一个电话,我去你那拿就是了。你干嘛要送来呢?我不在家,你放外面就行了,干嘛非得等我回来?”我一口气提了很多问题。
“我三点就到了,放外面不放心。不知道怎么了,一坐下就睡着了,这身体真的不行了,要不了多久也要去见你爸爸了……”
我哇地一声,差点哭了出来,转身用衣角揩了揩眼泪。
母亲出神地看着我……
我难为情地揉了揉红红的眼睛,扶着她进了屋子,让她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可是她又没有睡意了。拿她最爱的面包给她吃,摇摇头。
深深的皱纹里嵌着一对疲惫的眼睛,可是一见到她第五个孩子——小菜园,她便神采奕奕。她用爱心滋润着这片多情的土地,那飞花飘絮的小菜园是她心中永远难以割舍的情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