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归】仲夏(散文)
一
北方的仲夏是最舒适的季节,也最能让人在无可名状的舒适中遗忘,尤其是今年,仲夏的柔情就像温水煮青蛙。
阵阵微风中,椿树枝叶在窗外起劲地摇摆,忽左忽右,还有一点轻微的沙沙声隐隐溢进窗帘,让喝下午茶的我不时抬头注目察看。忽然,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盈满全身,在一些恬淡慵懒,闲散惬意的包裹下,一丝淡淡的忧郁毫无征兆地从心底里细细渗出,眼前的一切突然坠入时光隧道,回到我记事之初。
退休五年多了,是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有些不太适应,有点怪怪的,像是凭空得到一笔意外之财,有些茫然,有些困惑。在这个仲夏时分,这种别样的人生味觉进入了我的身体,让我不知所措。
文学作品里的“仲夏”,是一个使人心魂迷离的词,很难给它确切的情感定位。最早这个词进入我的身体是《仲夏夜之梦》,那是英国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创作的一部喜剧,是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那时的我二十多岁,即将进入恋爱阶段,“仲夏夜之梦”让我的恋爱畅想有了仲夏夜的浪漫幻觉。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仲夏夜之梦”有点小资情调,只能默默地藏在心里,不敢声张。
日子年复一年地过去了,“仲夏”这个词在我身边不知不觉地神秘消失了,整整在深山峡谷隐匿了四十年。直到今天下午四点十三分,我忽然把它找了回来。霎那间,仲夏之梦随着椿树摇曳的繁枝绿叶注满了我的全身,心底有些颤栗的悸动。我忽然醒悟了,这是退休五年的我在远离喧嚣后,自然形成的无咎心境作祟,才让“仲夏”的感觉在我心中神奇复活,把我生命的时间恋情瞬间打回原形。
二
在家躲疫情是一种非常态心情,这期间改变了我许多生活习惯,尽管许多事看起来还是按部就班地重复,然而心情却大不相同。眼前杂芜的事物少了,脑中杂想的东西却多了,对生死问题有了更多的胡思乱想。我把生活中每次的时间度过都当成是日子里的最后一天,就像《相约星期二》里那个回忆往事的莫里·施瓦茨教授,用一场与学生的心灵对话,改写死亡的定义,强调生存的责任,把死亡主题的现实意义和美学意义,简化为生命最后时刻的深入透彻思考,当成最寻常的日子来度过,让生命的结束有了哲学意蕴,成为平常生活里普通的一天。
若把死亡看成一种日常生活的极普通状态,一些诗意生活的图景就自然而然地呈现了,仲夏——多么美好的诗意象征,就在此时的我眼前轻轻萦绕,渐渐清晰。就像莫里·施瓦茨教授花园里粉色的木槿花,就像他看到的被击碎在海滩上的一朵小海浪,就像他做好了迎接死亡到来时要躺下去的床。
其实,二零二零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我的心情并不安逸,我在平静地等,等待死亡或者新生——无论是病毒还是其它。
我知道,死亡是随机的,谁能想到每年南方发大水都要死人;谁能想到油罐车会在人口密集场所爆炸;谁能想到疫情会怎样地在全球发展……上中学时,有个政治老师说:人生下来就意味着要死亡。在我们发愣的时候,他还严肃地补充道,这是哲学家说的。从此我知道了,哲学家就是谈生与死的智者。如今,我也有了一些哲学思考,和哈姆雷特的疑惑如出一辙,和莫里·施瓦茨教授的醒世箴言一样,还是生存与死亡的冷静抉择。
虽然我时时都在与生死大事擦肩而过,但我并不害怕,即使死神在不同问题上已经向我及同类展示出了死亡威胁,我也不畏惧——死就死了吧,没什么,我已经活够了,早死晚死差不太多。
从小到大,我看得最多的就是壮烈的牺牲,从盗火种的普鲁米修斯,到火刑柱上的科学家;从为了理想甘愿让自己年轻的生命倒在血泊中的黄花岗烈士,到写下在埋葬我的黄土堆上也将有爱情的花儿在生长的广州起义女战士。我的心早已随着那些人走了,其实我的魂儿一直就在这些人身边陪伴,在人间闲逛的只是我的躯壳。而今,我看到更多的是无谓的牺牲,是无辜的死亡,是对生命的蔑视。
今天下午四点十三分,我的躯壳居然有了仲夏的诗情画意,是那些历年历代死去的人儿刻意送给我的吗?是地下的冤魂想让我在人间最后感知一些美好吗?是我风一样的青春体察到天堂里的青春魂魄了吗?不知道。但我明白,我的魂儿一直就与那些魂儿同在,所以我不怕死——我无力为这个世界增添更多的美好,只愿死后给这个世界减轻一些负担,作为我最后的赎罪。
我会应运而死的,就在某一天的某一刻,衣着整洁,面带微笑。
三
记得少年时看过一幅油画印刷品,叫做《近卫军临刑的早晨》,是俄国画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苏里科夫画的,当时我看不懂其中所有的内涵,只觉得是异样的新奇和神秘。后来我知道了,《近卫军临刑的早晨》里有彼得大帝,他骑在马上,冷冰冰的目光注视着将要被处死的人——那些反对他世俗改革的近卫军。
这是一幅以史实为题材的油画作品,描绘的是近卫军和亲人们诀别的场景。我在这幅画里没有看到死亡的恐惧,而是看到俄罗斯民族性格的力量和悲情里的庄重。这是一幅著名油画作品,具有历史意义和美学价值,它展示了俄罗斯民族的精神,是俄罗斯巡回画派艺术的骄傲。然而,我通过这幅画知道了彼得大帝的雄心壮志,也知道了那些近卫军为了坚守自己世俗的生活,宁愿接受悲情的死亡。
这幅画告诉人们,理想是高于生命的,即使世俗生活被强权扼杀,但精神永存!
当时的中国能看到的美术作品不多,最多的就是香烟盒和糖纸上的花样图案,这是一些人珍藏的物品和简陋的艺术审美。在公共场所的墙壁上,只要有一块合适的空间,就绘有许多套色木刻式样的宣传画,内容随着形势的变化而变化,大多是亚非拉人民团结起来,打倒美帝和苏修。偶尔可以看到水粉画作品,是那八个样板戏的剧照,色彩奇葩绝艳,造型孔武有力。
在繁华街道的橱窗里,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独舞英姿最是吸引人,女兵上身穿灰色的军服,下身穿一条灰色短裤,小腿还打着绷带,露着一截大腿,在当时男女表面授受不亲的年代很是吸睛,许多男人不自觉地就往那女演员裸露的大腿看。画中的女兵还用一条腿的脚尖立在地面,另一条腿呈九十度平行岔开,上身还直立挺拔,右臂向上,手里握着一把大刀,左臂与九十度岔开的那条腿平行,用现在的术语来说,造型就是相当拉风。
我和喜爱画画的朋友们至少去了三次,就站在那幅画前仔细端详,观摩学习。比我大两岁的一个同伴说:我用一天时间画好她的一只眉毛也值得。我心里微微一颤动,实在是佩服他能说出这样有水平不落俗套的话。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画的水粉画非常好,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我的生命里也有许多青春的色彩在飞舞,但就是没有仲夏夜的浪漫回忆。
四
那是一个不断创新高的年代,不久就传来好消息,一幅超大型的领袖画像横空出世,就耸立在城市最大的百货大楼正面的墙壁上,大约有二十米高,站在很远都能看到。
那年我十二岁,已经能背诵领袖的语录二百七十三条,每天早晨六点起来我就站在阳台上开始练习。那时全国都一样,人人都要背会,随时要抽查,在机关学校田间地头都要早请示晚汇报。两年后,我随父母插队到了农村,学校早请示晚汇报的程序也有,老师专门问询了我的特长,在教室里介绍转来的新生时特意强调:这位同学是红代会会员,能背诵二百七十多条领袖语录呢,我们大家都要向他学习。
老乡们问我:你们那大城市啥最稀罕呢?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们,那幅耸立在百货大楼前超级大的领袖画像,是我们这个城市最值得骄傲的一景,你们以后能见到就是幸福。
这些老乡们后来果然去了我所在的省会城市,那是二十年后的事了。改革开放后,我当年插队的农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和我一起住土窑洞的乡亲们都在平地盖起了新砖瓦房,沟底的土窑洞都空了,成了放杂物的库房。他们是集体旅游,顺路来看看我这当年的邻居,那幅超级大的领袖画像早不见了,替代的是商品广告牌。不过近年来在一些小饭店门口还能见到一人多高的领袖标准像,这些小饭店的名字叫“人民公社食堂”,门口站的招揽顾客的男女服务员,就像当年样板戏里跑龙套的群众演员。
我学习油画就是从观摩画领袖像开始的,崇拜伟人的情结就在那时扎下了根。在以后的岁月里,我购买的书籍有许多是伟人传,如彼得大帝、拿破仑、华盛顿……中国历史上的英雄更是烂熟于心,如项羽、刘邦、张良、韩信、李广、苏武、岳飞、韩世忠、梁红玉、杨家将、穆桂英……这是从小读《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西汉故事》等等的重大收获。至于革命英雄记得更多,我有一套《新中国青年英雄传》,上下两册,是我插队时省委领导到车站送行时专门送给我的,至今还在我的书柜里,里面有他的鼓励赠言。这套书里面有刘胡兰、董存瑞、邱少云、黄继光、向秀丽、安业民、杜凤瑞、麦贤得等等,还有很多,很多大家耳熟能详的青年英雄。我那时还有一本《革命烈士诗抄》,在一些场所我张口就能背出来其中让我热血沸腾的诗句——那是谁说北方是悲哀着呢?我亲爱的晋察冀……让初读那本诗抄的年青朋友们目瞪口呆。
参加工作后,我开始藏书,购买了一些凡能引起我兴趣的书籍,乱七八糟,什么书都有,有怎样识五线谱,有纺织印刷图案的构成,有机械制造设计手册,有名人伟人的名言名句……我不仅学习他们的风范,还模仿他们的生活习惯,比如一些名人的不修边幅,不爱洗澡,抽烟喝酒,当然还有读书。至于伟人的丰功伟烈,我不敢学,那是一种气吞山河的大胸怀。我遇事总爱前思后想,不敢贸然跟进,所以一直进步不大。
五
我随父母插队到农村后,就独自一人去县里上初中高中了,县里中学的学生都是从各公社来的,所有的学生都必须要住校。高中时,挨着我一起在大通铺上睡觉的同学是一个好朋友,他的父亲是县联社的老职工,有时他去父亲的单位玩,就在父亲负责管理的库房里看书,那里有许多被查封的“封资修”书籍、年画等等,他就偷偷拿一些回家留着慢慢读。
有一天晚上睡觉时,他从被窝里拿出两本小人书,我和他一起兴奋地悄悄看,书名是《青年近卫军》,是苏联作家法捷耶夫创作的长篇小说改编的连环画,上下两册。书中的人物和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们,尤其是那绘画的水平实在是好,上面的苏联青年人无论男女都是那样有风采,真心让当时精神和物质寒酸的我们羡慕不已。尽管《青年近卫军》描述的是苏联卫国战争期间的故事,但异国情调的生活场景和精神气质还是最吸引我们,至于要像他们一样牺牲没想过,那时我们就想像别的国家的人一样过好日子。
从此我知道了苏联的名著《青年近卫军》。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还知道了有关《青年近卫军》这本书出版时,前前后后发生的故事,还知道了一些有关作者的轶闻散事,那是有关言论自由和创作自由令人唏嘘的情节。
托马斯·潘恩说过:任何有益于人类的工作——从堆砌砖瓦到创作交响乐,都是由主动者来完成的。人的才能有高有低,但他们的基本原则是一致的;人的独立性和创造力发挥的程度,决定了他作为劳动者的才能,以及作为一个人的价值。
我们现在读到的《青年近卫军》,是作者在特定的时间里主动完成的,里面有他思考的独立性、创造力以及他的才能。然而这本书是被强行修改过的,不然无法出版,还会受到批判。法捷耶夫选择了一种违背良心的牺牲,让这本书的价值和意义失去了更深远的回响,比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逊色太多。
六
说起苏联的小说,我读过许多许多,都是和苏联老大哥关系好的时候印刷的,许多还是繁体字。我从小就是繁体字、简化字一块儿学,是我和奶奶互帮互学的——奶奶读报要和我学简化字,我读小说要和奶奶学繁体字。
最应该说一下《静静的顿河》这本书,它在中国出版的时间和我的年龄一样大,父亲的藏书里就有。那时的藏书真是藏书啊,就是藏起来不敢露面,父亲就藏到一个大箱子里,外面还锁了一把匈牙利锁。我为了看那本书,就反复琢磨那把锁,终于用铁丝给拨开了,以后家里所有的锁都锁不住我,我是一通百通,总能用技巧拨开。我参加工作后,就是因为心灵手巧被厂长看中,十七岁就当了技术员,在技术方面比厂里任何大学生管的事都多,我的聪明才智是那座小城市人们闲聊时的谈资。
《静静的顿河》里的哥萨克骑兵使我着迷,里面栩栩如生的场景描述让我记忆犹新,当年我最欣赏的是书中的那一句夺人心魄,充满英雄气概的话——让你们看看俄罗斯军官是怎样漂亮地死去。最困惑的是——这个格里高利一会儿当红军,一会儿又当白军,这个顿河流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最让我百思不解的是——格里高利有两个女人,一个情人,一个妻子,这里的恩恩怨怨确实复杂,让我的爱情观在那时就发生了异变。当然,这本书最震撼我的是——剧情宏大,语言生动,地域特征气息浓郁,结构复杂不乱,描述每个人的特征性格用词简略独特,让我过目不忘,难以忘怀。
四点十三,一个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时间点,然而,南山老师却在闲散慵懒的意态中,醉心于仲夏的遐思,在风吹枝丫的沙沙中,捕捉到了充盈全身的神奇感念。这样,一些或悠然或迷离的现境不期而然地触发了自己对几十年前类似境界的追忆。
正如文中所言,“眼前的一切瞬间坠入时光隧道”,于是《仲夏夜之梦》的浪漫幻想、《红色娘子军》的微茫迷惑、《近卫军临刑早晨》的新奇神秘、《静静的顿河》的深沉思考……等等所有那年那月阅读与成长的体验纷沓而来,所有那时那地的微妙心结与巧思深情次第呈现。
文章在回忆中倾注自己的情怀与思考,在对往事的倾情注解中让一个平凡的日子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五味陈杂的思绪充盈着对既往岁月的怀恋,对时光流逝的怅惘。
那天下午的四点三十分,是无法追回的仲夏夜遗梦,但,未来某天的九点三十八分,还能找回来自思想春天里自由的风。如是,一种美好与美好的更替,一种惋惜与欣慰的交织,让文章迸溅出情与理的火花。
读完,深知南山老师怀旧慨今的纡细心态尤为动人,但他对生活对生命的通达透悟更是弥足珍贵。好文,力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