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柱从梦里醒来时，全身都是汗，头发汗湿了，身上汗湿了，全身无一处干爽，他摸摸脸，甩下一脸的水。他从柜头上拿来手机一看，才凌晨3点。室内静静的，老婆均匀的呼吸此起彼伏。他轻轻地下得床来，到窗边，拉开一条缝，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人，也没有动物发出声响，一切都在沉睡中，只有路灯懒洋洋地发射出桔黄色的灯光，照在地上，形成一片淡黄色。
　　 这觉是睡不着了，他想。梦里，他梦到了父亲，父亲说，他要去哈尔滨做事，那里冷，要多备点衣服，那里树多，他是去给人看林场的。
　　 那是梦中的父亲，还是当初的健康模样，大个子，一身的腱子肉，饭能吃上三碗，一条条的五花肉，炒上一点青辣椒，呼呼呼地三碗饭就下肚了。
　　 可父亲在三个月前就去世了。
　　 一年前，父亲开始咳，遇点寒凉就止不住，不停地咳，肺都要咳出来，咳着咳着，就有血，痰中带血，那不是好现象，父亲自己也知道，但就是舍不得钱，一直拖着不去医院，就随他咳，随他有血，半年之后，病情就严重了，呼吸不过来，喘，不停喘，吸不上一口气来。去医院照片后，医生说肺里全是水，两个肺都是白的，要住院。私下里悄悄说对家属说，可能是肺癌。那就是没得治了，在医院住了几天，将胸水抽掉后，呼吸顺畅了，父亲吵得要回家。回得家后，又不得休息，天天做事，田里、土里，有做不完的事。但他的脚步渐渐轻浮起来，像无根的萍一样，这样的脚步，抵不住一担水的重量，终于是不能做事了罢。冬天来临时，他依旧是咳，咳得日光褪了血色，惨白地挂在天空中，像那贫血人的指甲一样。他就坐在摇椅上，一动也不想动，只有眼睛动那么一下，转背又沉沉地睡去。睡着睡着，盯开眼来，却是再也不能睡了，一身都痛，痛得睡不着觉，半夜里叫医生来，打上一支吗啡，睡上四五小时后，又是痛，医生说，没得搞了。后来就是昏睡，没白天没黑夜地睡，有那么一天，中午吃了一点流食，下午他老婆转过眼，他就没再醒过来了。死的时候，全身都是皮包骨，没有一两肉，全是皮，皱皱的。全家人给他发了丧，下了葬，这个世间就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了，他的一切都随着那些火，那些光，那些空气消失了，菜地不再是他的，田土也不是他的，房子也不是他的了，他在这个世界还剩着一个名字，久了之后，没有人记起他时，他的名字也就不复存在了。
　　 老柱继承了父亲的一切，父亲的田，父亲的土，父亲的房子，下一次，村是交电费时，父亲的名字，也被改成了他的，户口簿上的户主也改成了他的名字，父亲的一切印迹正在被抹光。但不能被抹掉的是父亲频繁地出现在老柱的梦中，有时候，是父亲背着把砍刀，就是家里厨房那把豁了口的，梦真是怪，那个豁口都看得清清楚楚。父亲带着那把刀往山上走，走到那棵泡桐树下，呼啦呼啦几下，就砍下一大片来，父亲用草绳捆好来，准备往山下走。天上却起了乌云，成堆成堆地连在一起，盖被子一样盖满了天空，一道闪电直直地往下冲，就像一条带火的龙一般砸在地上，父亲在这乌云和闪电间不见了踪影。
　　 今天这个梦就更奇特了，他梦到父亲要去哈尔滨赚钱，也没拦着。父亲居然又对他说：“要对你妈妈好点，以后你要养你妈妈。”
　　 他一下子惊醒来，坐起来擦汗，心惊不已。他怕吵醒了老婆，一个人躲在厕所里，捂着脸，哀哀地哭，眼泪从指缝里掉出来，一大颗、一大颗全掉在地上。这一哭，就有点止不住的意思，终于还是吵醒了老婆。老婆披衣下床，问他怎么了，他只是哭，不住地摇头，他说不出来，那种哀伤弥漫在心腔的每一个角落里，说不出，咽不下来，只能哭，哭着哭着，就没有那么哀伤。但他不能多想，他一想到父亲在梦中，那样严肃地对他说：“你要养你的妈妈。”那刚刚消散的悲伤又重新聚拢来，压在他的心腔里，像块大磨石一样沉，他又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老婆打着呵欠，抱着他的头，抚着他的背，良久，他才觉得没有那么悲伤了，牵着老婆的手去床上睡觉。
　　 但依然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睛，父亲似乎就出现在眼前，瞪着眼对着他说：“你要养你的妈妈。”
　　 又怎么会不养妈妈呢？当然要养妈妈。他突然记起来，父亲死后，妈妈独自一个人住在乡下那栋大房子里。三个月以来，他每天忙着自己的工作，也许是真忙，似乎又不那么忙，但他就是没有想起来，要到乡下母亲那里去。母亲在干什么？他不知道，乡里的信号不好，电话线里吱吱喳喳的噪音，让他根本不知道母亲在做什么，他也没想过，父亲故去三个月，母亲到底在做些什么，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每天都吃高血压的药，这些从来没有进入他的心，他的心在哪？那些冗长的会议，那些无聊的饭局占据了他的全部。明天，要去看看母亲，他对自己说。
　　 得到天明时，他向单位请了假，开着车回去，刚到家，妈妈一把抱住他，哀哀地哭：“崽啊，你终于回来了，我是一晚上没睡啊，昨天晚上，堂屋里来了一条好大的蛇，总是不走，我又没人喊，晚上又不想打你电话，怕吵着你呢。”
　　 他的心头溢满了哀伤，他耳边又响起了父亲的话：“你要养你的妈妈。”
　　 是的，他要养妈妈，要把妈妈带在身边，养在身边，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扔在乡里，就是三个月不管。
　　 “妈妈，和我回城里去住吧。”
　　 “好。”
　　 本来想着，老太太一定百般不乐意，一定会要千说万劝，哪知老太太一口就答应了。
　　 他开着车，后面坐着老太太，晨风吹起来，一路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