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陪斗”(微小说)
这是一个故事,一个发生在非常年代的有趣故事。
大伯是我的邻居,他一生中最荣耀的事情,莫过于“陪斗”,能让大伯唾沫四溅的,也就这件事。
“陪斗”,即陪同接受批斗。这对于许多人来说是陌生的。让岁月倒退几十年,那场“文化大革命”,“陪斗”确有其事。
从小,大伯有一个理想,那就是进城吃“商品粮。”
在村子里,大伯也算是秀才,识事理,村里的大事小事,总想说上几句话。只是,大伯从来没当上干部,“记工员”也没当上。
大伯喜欢管闲事 ,因为他闲着无事。
有一次,村里有一不孝子动手给自己老父“扇巴掌”,被路过此地的大伯看见,大伯二话不说,上去就打了那年轻人两“巴掌”,并叫来村干部处理此事。后来,村里对那年轻人罚款二百元。二百元,这在当时,相当于村里壮劳力大半年的收入。事后,那年轻人找到村干部,说是大伯打了他两个“巴掌”,应该罚他四百元。不过,从那以后,打一个“巴掌”罚款二百元,在村里延续了好多年。
在那场“文化革命”中,大伯也没闲着,成为他一生中的笑谈。
有一次,村里召开大会,书记有板有眼地念着中央文件,要发动大家把身边的“牛鬼蛇神”揪出来。参加大会的社员,对于“牛鬼蛇神”是什么,大多是不知道的。只是因为,开会可以记“工分”,听不懂文件没关系的。大伯喜欢听广播,文件里的那些事,他能听懂。
村书记告知大家,过几天,有一批“牛鬼蛇神”要押到我们村进行批斗,这在当时叫“游斗。”书记嗓门特别大,说是“一批。”这些“牛鬼蛇神”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必须打倒批臭。大伯知道,那些被打倒的,都是些领导干部。书记说,上面有要求,大家要主动去揭发这些“牛鬼蛇神”的罪行。
过了几天,一批“牛鬼蛇神”果然押到了村里,齐唰唰地跪在村口的晒谷场上。那些“牛鬼蛇神”头上戴着不同样子的高帽子,穿着奇装异服,这些装扮,只是为了侮辱他们的人格。
大伯也去看热闹,那跪在地上的不少人,他是眼熟的,许多是上了年纪的。大伯闲不住了,走到了前台。那些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以为是上来揭发这些“牛鬼蛇神”的罪行,把手中的大喇叭递给了他。说是喇叭,也就是用铁皮做的一个喇叭口而已。正在此时,跪在前排中间的那个“走资派”突然倒在地上,大伯很快上去扶起倒在地上的人。那些年轻人冲过来,猛地把大伯推倒在地,厉声说:“他是县上最大的走资派”,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大伯这才知道,刚刚倒在地上的人是老县长。村里很多人认识他。他是老革命。农业学大寨初,与村里人一样穿着草鞋造田修水库的。刚才,因为那装扮,一时没认出来。大伯一声不吭,从地上爬起来,扶起倒在地上的老县长。站在旁边的年轻人早就无法沉默了,给身边的人使了一个眼色,上来把大伯按倒在地,手忙脚乱地从旁边拿来一把稻草,做成了一顶高帽子套在大伯头上,让大伯跪在那县长的身边,队伍中就这样多了一位“牛鬼蛇神。”
大伯的“陪斗”从此开始。
几日后,村里有一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跑回家,说是有人要欺负她。
村里很快找到了那青年。只是,是否有这事,几十年过去了,也不得而知。
第二天,村里召开批斗大会。批斗的对象就是那个年轻人。只是,年轻人得到了风声,夜里溜出去了。批斗会,村里早就向上级报告了,那是非开不可的。没办法,把大伯当作“陪斗”的。事实上,这一次批斗会,站在台上的只有大伯一人,台的一角放着一块破木板做的牌子,牌子上写着“流氓某某某”的字样,大伯站在台中央,没有挂牌子,只是,台下的人都认得他。当然,批斗的内容与大伯是无关的。
这是大伯第一次站在台中央。事后,大伯在自己的记工本上写上了“开会”两字。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自此,大伯成为“陪斗”专业户。村里有人提出,既是这样,也应该给大伯有个“名份。”那一天,一个人站在台上,人家以为是领导在讲话呢,这分明是不对的。村干部思来想去,给大伯用了一个“坏分子”的罪名。
几年后,许多被批斗关押的人,开始平反。那些与大伯一起挨批挨斗的,一个个官复原职,书记还是书记,县长还是县长。
大伯坐不住了。
他找到了村书记,书记说:“人家原本就是书记、县长,而你原本就是农民,给你记上几个工分,那叫落实政策。”至于你,还是放你的牛吧。大伯只好摇摇头作罢,但心里还是有想法的。
这一天,圆鼓鼓的太阳,从山的背面起来。大伯早早的起床,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准备下山。
大伯来到县机关大院,告知传达室,找的是老县长,现在的书记,这是大伯从广播里得知的。门卫一听是找书记的,不敢怠慢。
不一会儿,下来一位年轻小伙子,把大伯领到位于三楼的接待室。大伯平生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虽有些拘束,但一点也不紧张。
书记本是穷人家出身,为官多年,身上民风不变。见到大伯,迎上来握住大伯粗糙的手,问长问短,这让大伯有点感到意外。
时势总是在变的。一个多月后,大伯来到县机关传达室上班。临走前,大伯特意到村书记那里去了,告知他,不再放牛了。
一年以后,有人看到了大伯写得一手好字,办事认真,又有正义感,放在门卫有点浪费,就把大伯安排到了县政府办公室做行政工作,在后来的机构改革中,大伯顺利地转为事业编制的干部。
现在,92岁的大伯,领着近五千元的退休金,自然地回到了那个曾经放牛的村子,回到了那个曾经“陪斗”的地方,感慨万千。每一次,佝偻着身子的村书记从眼前走过,大伯总是冲着他笑笑。
“与谁站在一起很重要”,大伯算是站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