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两旁的海棠树开得茂盛，一朵朵娇嫩洁白的花朵，远远看去仿佛一幅绘出冬天大雪的油画，风吹过便连在一起，像极了天上的云朵落到凡间。金露透过办公室的窗户欣赏这生机勃勃的风景，不由得想起刚来北京的那天下午，被春风干扰了思绪，竟然一时算不出这是到北京的第几年，只记得那天也是四月的中旬，柳絮正闹得欢腾，钻进她的眼镜里，口罩里，就连在地铁的负一层都不能幸免。坐手扶梯上来，阳光被地铁口的牌子遮挡，变成一片一片的幕布，每一缕柳絮成了唯一主角，上下飞舞，遇到喜欢的人就过去亲一口，接着匆忙躲到一边。金露看到这里，焦虑不安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认为自己在这一刻的体验就叫做幸福感，于是这几年里都在拼命找回这种感觉。找到工作的时候没有，度过试用期没有，谈恋爱没有……金露有时候在想，找幸福是把一堆碎片重新粘成花瓶，但如今她连碎片都找不到，本来以为晋升副主编能寻出几片，可当昨天周围人都在说副主编是她的时候，金露却没有一丝高兴，反而更加没有兴趣，可能真得等今天下午赵主编宣布的时候，才能体验得到吧。
　　 还没正式下达任职通知，金露却已经体会到副主编的待遇了，今早一来，以往杂乱的桌子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左侧的一盆文竹已经浇完水，叶子上还挂着水珠。坐对面的小刘见她来了，从抽屉里掏出一袋荔枝，满脸堆笑地递过来：“金姐，您尝尝，刚买的。”金露火气大，更不敢吃这些，实在盛情难却，便拿了两颗，随手放在兜里。除了小刘，其他同事也时不时过来打个招呼，聊聊天，这让金露很难适应，甚至连日常的工作都没法集中精力，干脆合上电脑，出神地望着外面的风景。磨蹭到中午，她吃罢便当，窥视四周，飞快从包里掏出香烟，“啪”的一声合上皮包金属按扣，她坐直腰板张望一下，慢悠悠走出办公室。
　　 办公室在大厦五层，顺着楼梯往上是天台。金露走上去发现早有人霸占那里了，那人正坐在天台的一层石阶上，左手夹住烟，右手在屏幕上来回点。
　　 “杨萍，你，这么巧，你也在这儿。”金露手伸进衣兜攥住烟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杨萍并不理会，狠狠吸一口烟，从嘴里缓慢悠长地飘出，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从金露身旁走过，目光清冷毫无偏移。
　　 金露这才发现她化了很浓的妆，很重的眼影很厚的粉，嘴角那颗黑痣格外突出。金露闪到一边给她让出道，目送她离开，直到脚步声渐渐消失，拿出烟点上，吐出一片云。
　　 如果不是竞选副主编，杨萍和自己此刻应该在一起吞云吐雾，调侃同事。金露回忆起那天杨萍是如何求自己不要和她抢这个岗位，语言何等卑微真切，让金露一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金露一开始确实是没有竞争的打算，自己在这家公司工作五年了，和自己一起入职的那些人不是晋升，就是跳槽，自己死守这个岗位，不是能力不行，只是单纯的认为没这个必要。报名竞选在三月，公布结果是五月，正好她的房租也是这个时候过期，在报名前一天她翻了一下租房信息，竟然发现抛去日常费用，自己的工资也许不够房租的开销了。去通州住房租便宜，但是金露不愿意，搬离望京对别人来说没什么，仅是换个环境而已，对金露来说完全不一样。每个城市都有一片望京，它繁荣，现代，把周边地区的养分，血液吸收得一干二净，营造出一种盛大，虚荣的假象，哄骗住在里面的人感觉这是一方乐土，一片盛世。金露刚来北京的时候租住在望京的正中央，然后一年一年往外搬，现在已经算是望京的最边缘。她能清楚的感受到这是经历了两个世界，现在住的地方，街前街后也是两个世界。仿佛后脚还停留在由霓虹灯构成从未落日的天地，前脚已经迈进荒凉，空荡的虚无之境。金露想了一夜，最终还是在竞选名单上签了字。当名单公布的时候，金露能感觉到杨萍刀子一样的目光在剜她的心。失去一段友谊，换来条件良好的生活，这桩买卖在金露心里始终拎不清这杆秤。她在心里把各种坏结果盘算了一遍，最严重的无非是人财两空，索性撒手不管了。
　　 春天的阳光总是那么舒服，洒在金露身上，弄得她懒洋洋的，烟已经抽了两根，还是不想下去工作。她一边浪费时间，一边感慨时间不够。她不仅要工作，还得抽出时间来背书，考证，学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要忙着恋爱，忙着应付家里人的催婚……其实她不知道自己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她明白，别人都在学，那么她就应该学，别人在恋爱，她就应该恋爱，这是这几年在北京悟出来的生存法则。生活在这里仿佛是进行一场逃亡，不需要跑多么快，只要能比别人领先那么一点点就可以。金露过完烟瘾，匆忙回到办公室，赵主编说今天下午三点要公布副主编的人选，金露还是不放心。
　　 昨天小道消息刚出来，就有几个好事之徒围着她转，告诉她赵主编是如何高度评价她的日常工作，甚至都有些夸夸其谈的样子，这让金露都有些心慌。小道消息无法考证真假，真的没人受罪，要是假的，造谣者不用担责任，消息的主角得把这一揽子事全扛起来。金露从天台下来的时候更加彷徨，想起上午小刘给的两颗荔枝，赶紧拿出一颗吃掉，甜甜的口感有种镇定的效果。冷静下来，金露想起昨天晚上和男友的谈话。
　　 男友佟杨是北京本地人，在英国留学三年，本来磨出一腔英伦调，结果回来一年就打回原形，成天慵懒的模样，说话也是，嘴巴半张，话都在里面含着。昨天正好是佟杨的朋友来北京，他约着金露和朋友一起吃个饭。金露处在竞选的节骨眼上，还打算加班到晚上，耐不住佟杨一个劲儿地要求，便下班跟赵主编打了声招呼离开了，走之前还扫一眼办公室，看到杨萍抱着一堆文件进了赵主编办公室。
　　 金露火急火燎地打上出租，等到了饭店，佟杨已经和朋友点好菜，高谈阔论起来。金露通过店外的玻璃窗看见他们，没敢直接过去，先给佟杨打几遍电话，都不接，便找个服务员去叫一下佟杨。不一会儿，她见佟杨满脸不乐意地出来，站在饭店门口对金露招招手，调头走了。金露忙不迭走过去，小步跟在后面，等到位置，佟杨往后一撤步，差点撞到她。佟杨把手架起，做个请的手势，嘴角还挂着在英国学来的绅士微笑。金露坐到里面，听佟杨介绍自己，说是某某杂志的主编，天天跟明星模特打交道。她感到不适，像被摁在王座上的灰姑娘，碍于男友的面子也不敢发作，微笑看着对面的男人。那人听完吹捧，说道：“嫂子果然是厉害人物，我杨哥能找到你也算是福分。”说完他起身想握手，金露准备伸手，听见佟杨咳嗽一声，于是颔首示意，那人倒不尴尬，坐下和佟杨继续聊天。整个过程并没有金露什么事情，谈话也不涉及她，她便低头只顾着吃饭。不久，那朋友突然说：“嫂子帮我递瓶水，谢谢。”在送水的时候，俩人指尖碰触一下。金露没有在意佟杨异样的眼光，她现在满心里都是竞选的事情，她在琢磨是不是还有什么工作没有做好，是不是还有什么人的关节没打通。
　　 吃罢晚饭，朋友加了金露的微信，独自打车走了，男友要先把金露送回家。路上，她问佟杨，“你说，这次我竞选能成功吗？”佟杨没有回话，她便大声复述了一遍。佟杨这才闷闷地说：“爱成不成，不成拉倒。”这样的反应让金露难以琢磨，她搞不清楚佟杨又是哪根筋出了问题，也不敢直接去问，俩人就这么沉默走了一会儿。夜已深，月亮悬在空中，抬头望去，像是树枝囚禁了玉盘。佟杨突然发话：“谁让你给他递水的！”金露一怔，“不是我顺手就给他递过去了，怎么，这也不行？”
　　 “以后我不让你递，你就不用递。”
　　 金露仿佛什么东西哽在喉头，往下使劲咽，又变成一股火焰，一直烧到胃里，她深吸几口气，“知道了，我下回注意。”
　　 佟杨不打算放过她，继续说：“还有，你别老是工作工作的，你全部心思都在工作上了，哪有半点在乎过我？”
　　 这回金露忍不了了，她停在马路边，用包砸佟杨的脸，“我怎么不在乎你了，明天就要公布副主编名单了，我这个时候还来陪你，你有没有点良心，今天晚上你是怎么对我的，我都没说，你还有脸说我不在乎你？”说着，她眼里噙满眼泪，每砸一次就流一淌泪水。佟杨抓住包扔到旁边草丛里，
　　 “你要是觉得我不好咱们就分手，我也不受你的气了，你也找你的暖男去！”
　　 “分就分！”
　　 金露转身离开，眼泪彻底开了闸，哭成大花脸，走了十几分钟，抹干眼泪又调头回去，借着灯光在草丛里找皮包，终于在一片泥中翻到，抽出卫生纸擦一擦，上面有几处泥点怎么都弄不干净，抹一下还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米色的皮面上像黑夜中划过的流星。看到这她又哭了，她多么希望工作和爱情能变成一块块砝码，慢慢加到天平上，比比到底是谁重谁轻。
　　 回到家已经快十二点，金露卸了妆，洗个澡，决定跟佟杨道歉，这时那个朋友打电话过来了。金露下意识点了接听，对面一阵喧闹，应该是在某个酒吧，然后听见话筒另一边的人在喊：“嫂子你好漂亮啊！”金露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挂了电话。可朋友一个劲地打，最后不知怎的找到电话号码，拉黑朋友的电话。金露晚上从来不关手机，生怕领导临时找他。朋友就换个号继续打，终于金露受不了了，接通之后大骂一顿，那些脏话像生在她嘴里一样，自然而然地冒出来，对面那人还是不恼，笑嘻嘻地说：“嫂子，你跟佟杨干啥，他家前几年行，这几年状况你是不知道，为啥他从英国回来，去不起了呗，你跟我吧，我啥都有，比他强多了。”金露冷哼一声，“你看错我了，反倒我看你是很清楚，今天这事我不会告诉佟杨，但请你自重！”
　　 话筒里传来一阵冷笑，“自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个穷打工仔能有多少钱，买得起拿的包和用的香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
　　 ……
　　 本来下午三点要开的关于副主编人选会议，突然延迟到四点开始，金露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脑屏幕，审视自己之前的稿子有没有错误。越等越紧张，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有的说副主编是金露，有的说副主编临时改人选了，金露面部没什么变化，但一直偷听他们的谈话，数一数说自己当选的有几人，说自己不能当选的有几人。
　　 在极度紧张和焦虑下，她肚子疼起来，上了趟厕所，路上正好撞见赵主编，便装出没事的样子打声招呼。赵主编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明知道啤酒肚已经像怀孕五六个月的女人一样了，还是坚持穿西装革履，哪怕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也得配长袖衬衫。金露很怕赵主编的眼睛，这双眼睛一笑就弯得像桥，里面闪着精光，一旦停在某个女同事身上，这精光就瞬间涣散了。
　　 赵主编对金露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这让金露更加心慌。她从厕所出来，路过赵主编的办公室，瞅见门没关，正开着一条小缝。直觉让金露往里面看去，看到赵主编正伸舌头舔杨萍嘴角的那颗美人痣。
　　 金露从兜里掏出最后一颗荔枝，剥开放进嘴里，才发现这颗荔枝早就坏得有腐味了，仍然齁的她嗓子疼。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