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断不了线的风筝(小说)
一
“呜——呼,呜——呼……”警车来了,两位威严的民警先后从一辆警车上下来。闪烁的警灯像萤火照映着暗淡寂寥的天空。警察拨开围观的人群,看见地上躺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面色惨白,地上流了一摊血,整个脑袋浸在了血泊里,旁边方形的石柱一侧棱角突兀,如锋利的刀刃,上面沾有一丝丝血迹……高三即将毕业的蒋构雄傻傻地站在倒在血泊里的同学何大嘴身边,两眼无神,面色惊悚,上衣的纽扣被人扯掉了两粒,脖子上留下了对方深深的抓痕……远处,传来了救护车“哔啵、哔啵”的声音。
“怎么回事?”刑警支队赵队长说。
“我……我……”蒋构雄心怦怦直跳,喉咙发臊,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一个高中生,从小连鸡都没有杀过,如今竟然杀了人,他的脑子嗡嗡作响,想到了含辛茹苦的母亲,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抽死算了……
“警察叔叔,您好!我是他们俩的同学王小玉,刚才我目睹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我本想拉开他们,可是他们像发了疯的野牛似的,我一个小女子怎么也拉不开。”
“请你直接说说事情的起因和经过,这对将来的审判非常重要。”赵队长说。此时,旁边的民警小吴先给现场拍照,接着轻轻地扒开何大嘴的眼睑,眼珠已经发红,发僵,变得混浊不堪。此时,救护车上的医生也下来了,察看了何大嘴的眼睛,听了听他的心跳,最后摇摇头……
“伤者头部受到锋利之物猛烈的撞击后,切开了一个深3厘米的口子,失血过多,引起肌体缺氧导致死亡。”医生说完就走了,过一会儿殡仪馆的专车运走了尸体。
与此同时,小玉将事情的经过完完整整地告诉了赵队长。赵队长又询问了围观的群众,与小玉的说法一致。后来又调取了附近的监控录像,证明目击者所说的符合事实。原来,今天是周末,蒋构雄与小玉一起去图书馆买几本书,正好在天桥底下遇见了何大嘴,他一看蒋构雄又重复那句“老台词”:“蒋狗熊,哈哈!原来你是孬种,狗熊家的。”
要是小玉不在跟前,蒋构雄忍也就忍了。可是今天他不可以在小玉面前丢脸,他额头上青筋暴突,脸上像涂了鸡血一样红,右边拳头攥得咯嘣响,像一把千钧重的铁锤,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家伙砸得稀巴烂。小玉拽住他的衣角,示意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蒋狗熊,蒋狗熊……”何大嘴看着班花小玉猥琐地一笑,挑衅“情敌”的意味更浓了。
这个何大嘴早就觊觎小玉的美色,因此对蒋构雄怀恨在心,一直找茬,今天两人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了。
蒋构雄像只暴怒的雄狮冲上前去,左手抓住他的衣领,右手抡起铁拳头就要往下砸。何大嘴在慌乱中用肘部死死地护住自己的脑袋,同时脚下一通乱踢,踢中了蒋构雄的裆部,他感到很疼,手一松,两人便互缠在一起,任凭小玉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八匹马都拉不开。突然,何大嘴脚下被一个什么东西一绊,往后一仰,两个人的体重一起加在了何大嘴的后脑勺上,柱子毫发无损,上面只留下殷红的血迹。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蒋构雄的母亲叶金枝赶到现场时,何大嘴的尸体已经运走了,赵队长把事情的经过跟她说了一遍,母亲当时就瘫坐在地上,被好心人扶了起来。
“像他这种情况,不会判死刑的,因为第一,是失手杀人,属于意外,死者侮辱人在先,也要负一定的责任;第二,他未满18周岁。好好改造,有立功表现可以提前释放。”赵队长安慰道。
母亲叶金枝满脸悲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此时的她什么也做不了,可她无法接受这生活的突然逆转,也不甘心儿子就这么被警察带走,思来想去,她从怀里掏出一只上面画有风筝图案的钢笔递到儿子的手上,饱含热泪地对儿子说:“儿啊,咱们家代代良善,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今天你虽说是无心的,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啊!毕竟是触犯了国家的法律,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娘相信你。这只钢笔是你爹年轻时参加全国风筝大赛获得的奖品,他临终前嘱咐我留给你,我一直珍藏着,没舍得给你,今天我把它交给你,你要记住,无论你是什么情况,你都像风筝一样,有一根线系在娘的心头。你要听从政府的教导,重新做人,娘等你回来。”
“娘,我记住了,我一定回来好好孝敬您。”蒋构雄泪流满面地说。
“这支笔是你爹的命根子,他说风筝代表着自己,线的另一头牵着家和家里的亲人。将来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想着家,想着家人。娘也时刻拉着这根线不放。”
“娘,儿记下来了,儿一定会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重新做人。”蒋构雄抹了抹眼泪,万分后悔涌上心头,可是一切都晚了……
警车带走了儿子蒋构雄,母亲叶金枝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她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几个月后,鉴于被告蒋构雄有积极悔过情节,认罪态度好,死者亦有错在先,且被告属于过失杀人,加上被告系未成年人,法院判处被告蒋构雄有期徒刑3年。母亲叶金枝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勉强凑出五万元的丧葬费,赔付给了死者家属。
二
自从母亲变卖家产以后,房子没有了,存款没有了,家里变得一贫如洗。就连母亲原先的工作也丢了,因为她有一个杀人犯儿子,老板甚至认为哪一天她也会杀人。她只好隐姓埋名,去了外地打工。
蒋构雄每天劳动之后,别人都在玩,他却坚持看书,监狱长老梁同情他,总是给他提供免费的书籍看。他在监狱里表现积极,学到了很多知识,还积极参加了成人自学考试,获了大专学历,圆了大学梦。在闲暇之余便拿出父亲留给他的那支钢笔写文章,他把自己的情感、心事融入了作品之中,在老梁的帮助下,他的作品获得了发表的机会。
这一年,入狱的第二年冬天,母亲又寄来了一件她亲手编织的毛线衣,上面依然绣着一只漂亮的小风筝。虽然母亲每年都寄一件毛线衣给儿子,可是从来不来看他。蒋构雄不知道给母亲写了多少封信,可是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这次他又在信中写到:
“亲爱的妈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给您写信。自从我进了监狱一直牢记您的话,好好改造,争取早点走上社会重新做人。今天收到您的毛衣,我倍感亲切,抱着它久久不能入睡,从它上面闻出了您身上的味道,跟童年的感觉一样。
记得,那是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您一手拉着风筝的线,一手拉着我,在广场上边跑边喊:‘快跑啊!风筝要坠下来了!’最后在我们的努力下,我们的大蝴蝶风筝总算飞起来了,而且飞得很高很高,最后它高到与小鸟为伴,与白云为友。
不知道,您为什么总不回信,我想您肯定有您的苦衷。经常看到狱友们有亲人来探望,我羡慕极了。可是您一次也没有来,我有时真的很恨您,您为什么这么铁石心肠?但是我知道,为了我,您已经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还向亲戚借了一些钱,现在您可能连住处都没有了。自从爸爸十年前因车祸去世以后,我们孤儿寡母倍受别人冷眼和欺凌,您从来都没有哭过,可是我犯事的那天,您哭了,哭得好伤心,仿佛天已经塌下来了。
娘,你此时是不是在天桥底下的垃圾堆里睡觉?要担心坏人,要注意保暖,要……请原谅我把信纸弄湿了,这是儿的眼泪,每次一给您写信,我就忍不住……您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去找舅舅吧。不要硬扛了……”
“9527,熄灯睡觉了!时间不早了!”狱警巡视时叫着蒋构雄的编号提醒道。
“哦,好的。”蒋构雄应了一声,接着写了最后一句话:“现在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写到这儿吧。”
这天晚上,蒋构雄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母亲流落街头,一路乞讨,被一只疯狗一路狂追,最后跑到大桥边,不慎跌落滚滚的江水中,被急流冲得无影无踪……蒋构雄吓出了一身冷汗,他醒了,看看表才凌晨2点钟。
蒋构雄每天在这种期待中、猜测中煎熬着。好不容易到了第三年的冬天,眼见着整个冬天都快过去了,也不见母亲寄来的毛衣,难道她有事忘记了?或是出了什么意外?……他的思绪非常混乱,他的心早已飞出了铁窗,越过了高墙和铁丝网,他恨不得马上就出去寻找母亲。可是这是监狱……
蒋构雄一天天憔悴,不到21岁的青年,头发居然急白了不少。监狱长在了解情况后,多方打听,但都无果而终。
又过了几个月,蒋构雄终于重获自由,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他深吸了一口气,外面的空气就是那么新鲜。这一呆就是三年啊!他回头看看这所监狱,顿时感慨万千,一股酸水涌上心头……
临走时,除了监狱长的嘱托和狱友的祝福,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念的了。出狱的这一刻,也没有任何人来看他,连母亲都没有来,他很失望,或许她有她的苦衷,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初夏的暖风轻轻拂过他的面颊,是那么轻柔,像母亲的手,那么体贴,那么亲切。身后只有监狱那扇冰冷的铁门目送着他那孤独的背影,渐渐远去……
他迫不及待地来到住了十七年多的土屋,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土屋已经倒塌,屋上的青瓦一块都不见了,几根出头的椽子已经烂得蓬松如土,原先墙上的土砖已经化成了泥土,重新回到大自然母亲的怀抱,只有那红砖砌成的烟囱依然矗立不倒。原先的土屋已经长满了杂草,显然,这里已经好久没有人居住了。
他问以前的邻居张大爷,大爷摇摇头:“不知道去哪儿了,从来没有回来过。”
他问村长,村长也摇摇头。他去问几年前解雇母亲的隔壁村塑料厂厂长,他瞪着大眼睛,厉声喝道:“滚!”
人情淡如水,世态炎凉,他默默地下了楼。
夜幕降临,他踽踽独行,乡间的小路是那么寂静,静得如死人的脸一般可怕。不远处的山丘上白色的墓碑闪着寒光,要不是放不下母亲,他真想刨开它,一头钻进去与白骨同眠,也比现在强上百倍。
茫茫夏夜,举目无亲,到处一片凄凉。他靠在一棵小松树上,怀里抱着母亲为他编织的两件毛衣,包里装着自己一些心爱的书籍。他后悔不迭,眼泪刷刷地往下流,当初为什么要冲动呢?忍一忍风平浪静,那点侮辱跟今天吃的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夜,相当地漫长,不知不觉中,蒋构雄睡着了。梦中依旧是儿时的自己与母亲。
突然,天上下起了小雨,一滴,两滴……滴在他温热的脸颊上,冰冰的,凉凉的,风呼呼地吹着,不远处的白桦树哗哗作响。他打了一个寒颤,醒了!瑟瑟缩缩地紧贴着小松树,越缩越紧,巴不得自己缩成一个小点点躲进小松树的缝隙里……或许母亲此时就在人家的屋檐下冷得瑟瑟发抖,在城市的地下停车场缩作一团……
“娘,你到底在哪儿啊?”他的一声大喊,划破了静寂的夜空。
三
第二天,小玉到村子里到处找他,总算在这片小树林里找到了他。此时的小玉已经大学毕业,没有找到工作,暂时回到了家乡。一听说蒋构雄回来了,便马不停蹄地来找他。
“快醒醒,快醒醒!”
蒋构雄微微睁开眼睛,看见小玉在摇他,吃惊地问:“怎么是你?”
“对不起啊,当初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小玉羞红着脸嗫嚅道。
“以前的事,不怪你,是我自己的责任。”他想爬起来,可是顿时感到头晕眼花,额头像开水一样滚烫滚烫的,腿部、背上全湿了,唯独怀里的毛线衣没有湿。
“你知道,我本来想去看你的,可是……我有苦衷,希望你不要恨我。”小玉说话还是吞吞吐吐的。
“真的不怪你,现在别人都远远地躲着我——你能来看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好吧。这里有你的一封信。我走了,有事打里面的电话。”说完小玉便走了。
蒋构雄打开信一看,惊呆了。
“雄,我对不起你,有些事真是身不由己。我知道上高中那会儿,你对我有好感,我也是,可是要不是那事儿……现在一切都晚了,我的父母是个守旧的人,我没有办法与他们对抗……我这里有一张银行卡,有些是我自己大学期间挣的,有些是我向父母借的,有些是向同学借的,一共3万元,密码是你的生日。你先拿去开个小饭店什么的,如果有什么困难再打这个电话。我知道你的性格,等将来有钱了再还给我……”
读完这封信,蒋构雄感慨万千,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这张银行卡及小玉的信离开了这个令他伤心的地方。
四
蒋构雄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在这里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认识他,谁都不知道他的过去。他决定租一家门面开一个小饭馆,可是没有技术娴熟的大厨,在小玉的劝说下,她的表哥跳槽到了这里来帮忙。
一个待人谦和的老板加上一个技术一流的大厨,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生意越做越红火,这也引来了一些行乞者。其中就有一位衣衫褴褛、拄着破拐棍的老人,她乱蓬蓬的头发里,只露出了一对怯生生的小眼睛和那一小块脸,走起路来一瘸一跛的。她与一般的乞丐不同,开始的时候总是远远地站在饭店门口,深情地望着里面。蒋构雄每次看老人的眼睛,都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于是总是盛一大碗好吃的饭菜给她吃,她总是摇摇头,用手指了指里面客人桌子上吃剩的饭菜。蒋构雄点点头,问她家在哪儿,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发出了“啊——呀——”让人听不懂的声音,原来是个哑巴,但是别人说的每句话她每句都能听懂。他想看清她的脸,可是总是被乱发挡住了,有一次终于看清楚了。啊!那似乎是被大火烧过的脸,上面爬满了像小虫子一样的伤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