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时不时还有礼花在夜空中绽放，这座省城沉浸在除夕的喜庆中。
　　 联欢会正在进行，郑爽老师一面看电视，一面看手机，许多学生发来祝福的短信或微信，他不停地回复“谢谢”。三年一个轮回，既是老师又是班主任的他今年又送走了一届，许多学生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在新春到来之际，学生们踊跃地表达着对他的感激之情。从这些祝福中，郑老师感受到传道授业的价值，桃李满天下的自豪，为人师表的神圣，教书育人的崇高……是啊，这三年的功夫没有白费——值啦！
　　 郑爽端起茶杯，眯着眼，悠然地看着异彩纷呈的节目。
　　 当郑爽看到小品中那个成了大器的学生竟然认不出启蒙老师的时候，手不禁一抖，茶水洒了一地。这让他又联想到那个令他不解的现象：毕业生在毕业后的第一年春节有90%以上给他发祝福短信，第二年约莫60%，第三年勉强30%，四年后这一数字降为10%以下，从长远看就像反比例函数的图像那样，渐渐趋近于零。
　　 他摇了摇头，心中酸楚起来。不过，爱好研究的他，十年前就把这个现象作为自己的业余“科研课题”了，一有空就琢磨一番。但若干年来只收集到一大堆数据，只有支离破碎的泛泛感悟，只有人云亦云的虚幻附和，并没有实质性的新发现，更没有所谓的成果。
　　
　　 又一年的春节快到了，年味越来越浓。正在度寒假的郑老师百无聊赖，窝在家里看尘封日久的日记，回味着青葱岁月的苦涩和天真。
　　 “叮铃铃”，电话铃声把郑爽唤回现实，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江滔老师——他30前的恩师去世了。他愣怔着，电话从手中滑落，眼前立刻幻化出儒雅的江老师——
　　 江老师是“文革”时期被打倒的知识分子，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过程中任劳任怨，寡言少语。因表现良好，他被调到农村的一所学校协助校长搞“文革”宣传。他看到学生们都不再学习，心急如焚。校长是个开明的人，一面让他对外大搞宣传，一面默许他对内偷搞教学。他借宣传之名给学生上课，知识丰厚的他像滚滚长江一样，把滔滔江水汹涌澎湃地泼洒给大地，浸润到每一块饥渴的心田里。
　　 江老师的语文课讲解透彻，声情并茂，既旁征博引，又贴近生活；既传授知识，又启迪智慧；既言道德情操，又去身体力行。他对每一本作文都批改到字里行间，对每一个学生都辅导得细致入微，对他们的家境都了如指掌，对他们的优点都如数家珍……不放弃、不嫌弃、不抛弃每一个学生，是他作为教育人的执着信念。
　　 有人说，江滔在培养资本主义的苗。可家长不同意，学生不同意，所有有良知的人都不同意，我和我的家长当然也不同意。江老师被“不同意”的氛围保护着，他在那个时代创造了一个小奇迹——在偏僻一隅，能继续他热衷的教育事业。
　　 我是语文课代表，与江老师走得当然更近，得到他无微不至的关爱更多，得到他悉心的教导和直接的熏陶更多，不仅成绩飞速进步，品格与修养也在他的镌刻下慢慢成型。在我得了肝炎的时候，他就利用晚上到家里给我辅导，那盏马灯跳动的火焰现在还闪亮在我心里。有学生交不起学费，他会用牙缝里挤下来的钱帮学生垫付——无需偿还。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是他坚韧的信念，他为此迈着坚实的步伐，默默前行，三十年如一日。
　　 获得平反后的江老师本可以回北京老家，可他无怨无悔地选择了坚守，他要用一生来拥抱这块贫病交加的土地。人们常说老师是人梯，他教过的每一个学生不仅能感受到那梯子的坚实和牢靠，还能感受到那梯子的柔韧与温馨。
　　 我上高中的时候，会利用星期天跑回来看他，从和他短暂的交流中汲取智慧和力量。上大学的时候，我会利用寒暑假回来看他，从和他的促膝谈心中明晰新时代的青年人做人应遵守的原则、做事应坚守的准线。工作之初，我每个月都给他写信，洋洋洒洒地向他汇报工作中的酸甜苦辣，他也一定会洋洋洒洒地回信，其中不乏对生活的新观察，对时代的新认识，对人生的新感悟，发自肺腑，感人至深……
　　 江老师清瘦矍铄，不苟言笑，衣着朴素，远看近看都像一个憨实的农夫。但在课堂上他永远都是纵横捭阖、激情满怀，面容时而可掬，时而肃然，时而沧桑，时而萧瑟。
　　 可这些年来我懒怠动笔，很久都没给他去信了。现在电话已经普及，可我很少给他打去问候的电话，甚而连转发一个祝福的图片也少见。老师的身体如何，是否还是那样的清瘦矍铄？老师的心绪怎样，是否还是那样的不苟言笑？老师的家境如何，是否还是除去书报之外便家徒四壁？一概不知！我难道真的是忙于工作，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是忙于家庭，不得片刻脱身？是囿于油腻的小圈子里，不能自拔？是陷于尘世的慵懒中，混沌蹉跎？还是……自己为什么会把恩师从视野里弄丢？从记忆里淡然？从情怀中忘却？是谁剪断了风筝和大地的连线？
　　 ……
　　 郑爽木然地拿出柜顶上一个落满灰尘的厚塑料袋，里面都是江滔老师的回信，信封上的笔迹还是那样的苍劲挺拔。但郑爽没有翻看里面的内容，他不敢“再见”恩师。
　　 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郑爽第二天起个大早，去吊唁恩师。
　　 凭着十年前的依稀记忆，再也找不到小县城里恩师的家。询问老半天，才找到恩师的住处——还是那栋老旧的筒子楼，被淹没在高楼大厦中了。
　　 病榻上的恩师瘦削得只剩骨架了，他左手上挂着点滴，右手边放着一本《教育名录》。恩师的神智依然清晰，视力也可以，无儿无女的他见到郑爽，两眼竟炯炯起来，还能侃侃而谈，忆起课堂上在解读“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一句时，和郑爽小有争论，于是便问郑爽现在对那争论可有新体会，新观点……
　　 郑爽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一时哑然。在座的同学们无不叹服恩师的记忆力。
　　 江老师得知郑爽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幸福的家庭时，欢快得眨着眼，没有肌肉的脸上绽出了皱皱巴巴的笑意。
　　 这是班长出的主意——用恩师的诈死把同学们诓来，圆恩师想跟那届学生再见一面的梦。
　　 半年后恩师去世了，班长没有再通知任何同学。
　　 后来得知恩师去世的消息，郑爽平静而无语。但他从这迟到的消息中破解了那个耿耿于怀十几年的业余“科研课题”。
　　
　　 （百度搜索，此作系首发。编辑：鲁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