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湘北的小山村山水依然青秀，可我的外祖父却已长眠数十年了，然他生前几个有趣的片断却不肯眠去，催我写一段文字以为记念。
　　
　　 一
　　 我的外祖父在当年当地可算是个颇有名望的人，也算得上是个绅士。早年家里有几亩薄田，因为外祖父义薄云天之故，人缘好，人气旺，当地只把外祖父划了个中农成份。又加上外祖父读过私塾，便让外祖父在小山村开了个小卖部，外祖父成了掌柜，也就免去了下地耕耘之劳作。那时的外祖父感恩戴德打理着小卖部，生怕出一丝丝差错，算盘打的是噼里啪啦地响。
　　 我的外祖父喜欢理光头，至少半个月理一次。过了半个月左右，外祖父的头皮冒出一头新的白发，根根银光闪闪，十分刺眼。外祖父就略有烦躁地说：“一头刺猬。”当理成光头后，外祖父满是红润的脸，满是欣悦。他不禁唱读起了《三字经》：“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首孝悌，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每到外祖父读到“……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脸上便有一抹得意的神色，嗓音抑扬顿挫，白明亮似的光头得意的摇来晃去，整个儿一个自我掏醉。我们便一边听一边笑，但竭力忍着不笑出声来。一来不破坏外祖父的好兴致，二来不让外祖父发火。外祖父的脾气格外大，声若巨雷，我们都不敢轻易招惹他，免得红着眼睛的外祖父来一场疾风暴雨式的狮子吼，免得震耳欲聋。
　　 外祖父理光头时，若碰上来买东西的乡亲，会客客气气地说，略等一会儿，马上就好，您到里屋坐坐。来人必不坐，必恭恭敬敬的站立一傍，与外祖父海阔天空。外祖父开口式，必提及一段痛心的往事：“那个小日本真冇人性，看啦，我的祖屋被他们一把火烧了，一头耕牛也被小日本鬼子牵走了杀了……”当提到耕牛时，外祖父的眼睛便起了一层雾，湿润了。来人就说，“世界上冇看到有这么残暴的东西，冇得人性，云爹，么哭……”
　　 我的外祖父在湘北小山村一直被人尊称为“云爹”。
　　 我的外祖父就说，“我也算是命大，躲过了老虎，躲过了日本兵……”
　　
　　 二
　　 我的外祖父年轻时遇到过老虎。那时，他才二十郎当，种田、砍柴均是一把好手。有一天他进天井山砍柴，正砍柴时，突然，他发现一只比狗还要大的动物。仔细一瞧，我的天，原来是一只皮毛斑斑驳驳的大老虎。那可真是虎视眈眈。我的外祖父顿时吓得魂飞天外，动作麻利地攀上了一棵大树。那老虎也怪，只是盯着，却并不嘶吼，在大树下悠然徘徊。直到天黑，那大花纹老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也许乡邻们感觉到了什么，他们拿着土铳赶来了天井山，发现了大树上瑟瑟发抖的我的外祖父。“怎么了？”“我遇见老虎了……”众皆失色。外祖父在众乡亲的帮助下，从大树上慢慢翻下身来，瘫软在地。众乡亲七手八脚地把我的外祖父抬了回去。外祖父虽被抬了回去，却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受了惊吓的外祖父，头发也变白了，成了白发少年翁。那时开始，外祖父便以光头著称。
　　 提及遇虎的事儿，外祖父一言以蔽之：“吓落了魂”。
　　
　　 三
　　 外祖父虽说脾气暴躁，可他在乡亲们面前，脾气却格外的好，真正的是温柔以待。到了吃饭时间，如果遇到前来买东西的乡亲，他便热情的招呼，坚决要求乡亲一起进餐。外祖父因为勤劳，平时除做点小买卖外，还种田种菜，砍柴，捡猪草喂猪，等等。当然，切菜煮猪食离不开我的外祖母，没有我的外祖母相帮，我的外祖父就没资本亲近友善众多的乡亲了。外祖父一家要喂两头猪，一头交公家，一头年猪为大年准备的。因为猪吃熟食，所以，外祖父家喂养的猪肉质细嫩，熏了后的腊猪肉就格外的香。只要外祖父开口，来买东西的乡亲也就讲礼讲过后便顺水推舟似的留下来陪外祖父喝酒吃饭。吃饭在其次，那香喷喷的腊猪肉才是他们留下来的筹码。外祖父酒量不大，二两红苕干酒就有可能酩酊大醉。大概酒醉心明，他就讲他在长沙开轮渡的往事。“要不是日本鬼子来了呀，咱开船进太平洋去了咯。嗨，小日本鬼子真坏，坏到绝顶，不然，唉……”众乡亲就顺着外祖父的意思，往下灌迷魂汤，“云爹，您若不回，只怕早住洋房子了，我们也能随云爹开开洋荤……”
　　 往往以外祖父的不胜酒量告终午餐或晚餐。外祖母永远是个配角忙里忙外，只要外祖父邀乡亲喝酒，外祖母就得多烧几次炉子，腊猪肉尽量烧得又烂又香。陪伴了外祖父一生的外祖母，始终是无怨无悔。
　　
　　 四
　　 外祖父人缘好极，所以，他的小卖部也就不泛客人，也就上演各式有趣的事。
　　 邻村有个下下中农，在湘北小山村闹了不少的笑话。比如，那时大锅饭后期的后期，物质匮乏，香烟少得可怜。那时候的劣质香烟大概一毛三分钱一包，然，一日的工分还买不了一包劣质的香烟。那个昵称叫“行贵”的乡人，荷包自然不暖和，只好采取拆零的方式买香烟。那时最好玩最好笑的事莫过于看行贵大叔买香烟了。
　　 行贵大叔眇起一双眼，说话结结巴巴的，每次来，几乎要用尽他全身的力道。
　　 “云、云爹，一、一分钱、能、能买、买二根、根烟、烟吗？”
　　 这是明摆着买不了的，可是，我的外祖父却答得非常的快：
　　 “能买、能买，你是特例！”
　　 行贵大叔就笑了，一脸的骄傲。
　　 行贵大叔是全村男女老少最不待见的人，也是最为瞧不起的人。当然，不是他的结巴，也不是他的邋遢，而是另一桩事。为了抽烟，他竟把老婆给卖了，卖给了养蜂人。行贵大叔为抽烟卖老婆的事，把自己给弄臭了，他是全村最反感的存在。不过，那时也确实是穷，一毛二一天的工分，能干什么？！那时候可能真的是“天下无贼”的好年代，都公平。我们的行贵大叔无人喝彩，更无人搭理，他唯一能来的地方只有我那外祖父的小卖部。如果碰巧的话，外祖父会留下行贵大叔吃饭，也抿上一二杯红苕干酒。酒足饭饱，行贵大叔也很客气，说，“年底我拿刀腊肉送您！”外祖父就道：“管好你自己的嘴巴就得了……”
　　 只是外祖母见到行贵大叔时，脸有愠色。因为行贵大叔好像多时没洗澡了，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有点醺人。
　　 外祖父不但一分钱卖两根烟给行贵大叔，还额外送了一根烟。这额外送的一根烟就特别的让行贵大叔感激涕零。
　　 外祖父敢送根把烟给行贵大叔，哪来的底气？原来外祖父遇到手头紧时，会找我的母亲商量商量，我的母亲最体谅外祖父，便多多少少拿点钱补贴补贴外祖父。那时我的父亲是某县委组织部的干部，工资当然比外祖父卖东西要强很多。
　　
　　 五
　　 外祖父不知那时为嘛特别看重我，也许我老实外加听话吧。再一个我读书的成绩还行吧，所以，看重我也就顺理成章。某次，上四年级的我，放假了，外祖父说是锻炼锻炼我，让我挑了一小筐油炸的小麻花去村里村外叫卖。第一次卖东西，什么也不懂，稀里糊涂的上路了。外祖父曾有过交代，两根麻花卖五分钱。路过村村寨寨，乡亲们就问：“五分钱买三根麻花行不行？”那时年幼的我，根本没有数学概念，对数字相当不敏感，也觉得卖东西这一行对我而言太过别扭，只想早点卖完算了。三根麻花五分钱能卖，那么，四根麻花能不能卖？我啥也不懂，只觉得卖出去了就是收获，说不定外祖父还会表扬我。当时，那些乡亲见五分钱能买四根麻花，于是，另一堆乡亲也就围了上来，不由分说地将筐里的小麻花瓜分完毕。有的乡亲没赶上这番好时光，于是问我，明天还来不来？我信誓旦旦地说，一定来！
　　 可想而知，这“一定来”成了我的天方夜谭。
　　 外祖父见我回了，问了买卖情况，我如实地回答了，还兴高采烈地想着并期望着外祖父的表扬。可是，外祖父一脸的严肃，口里说道：
　　 “这些人也是……”
　　 那天外祖父搔着白白的头皮，出神地望着窗外。
　　 仅仅一次卖东西，虽说不那么成功，但至今在我心里却有着莫明的喜悦，很有成就感。
　　
　　 六
　　 外祖父也不是没有一点趣味的老古董，也有让人捧腹开怀的趣事儿。比如说吧，对我的舅舅，就比对我们有所不同。舅舅是唯一的男丁，所以，舅舅自然的成了外祖父和外祖母掌心里的宝。舅舅是个帅气的美男子，真正的肤白貌美，一米九三身高，秒杀当今所有的小鲜肉。舅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中吹笛、书法更是一绝。我可以说，我舅舅的书法，尽得王羲之之真传，真正的潇洒飘逸。每逢过年过节，外祖父家的大堂屋前排起了长龙，外祖父亲自磨墨、裁纸，而舅舅则笔走龙蛇为乡亲们写春联。只可惜我的舅舅三十四岁病逝，他的成就被那个时代彻底地给遗忘了。
　　 某次，我的舅舅不那么想练书法了，想吹笛，可外祖父觉得一件事还没做好就做另一件事，不妥。于是，不允许。可舅舅不高兴呀，生气往外走。外祖父本来嗓门就大，见舅舅生气往外走，于是，操起一把竹条，跟在后面。村里人想看看外祖父是如何宠溺我的舅舅的，便都走出了家门观望。
　　 只见外祖父红着脸、瞪着眼，脚步粗重而迟滞，见许多人看着自己，觉得这回得要来个真着了。于是嘴里喊着“尾巴”，手里的竹条习习索索抖动着追上去。外祖父喜欢喊我的舅舅为“尾巴”，那其中的万千溺爱都在其中。
　　 “尾巴！”外祖父的嗓音特别的响亮，十里外都能听见。这一声叫喊之后，我的舅舅还是磨磨蹭蹭地朝前走，而外祖父在离舅舅三丈远的地方，将手里的竹条狠命地掼下去。
　　 “啪！”竹条在地上扬起了些许灰尘。
　　 “哈哈哈，哈哈哈！”乡亲们一见，全都乐坏了。这世上打人之法，外祖父的这波操作可堪称一绝。
　　 乡亲们都知道外祖父疼爱我的舅舅，所以，那笑声也就特别的舒畅特别的温馨。
　　 这是我见到外祖父教训我的舅舅的最生动的场面，只是那场景很搞笑，可惜我不是大手笔，描摹不出来。那时的我的外祖父的好形象总是给人以欢乐式的存在。
　　
　　 七
　　 外祖父并非以光头闪耀湘北小山村，而是他的惊人的鼾声。
　　 外祖父的鼾声可谓惊天动地，声震屋宇。隔着几垛墙，都能听到外祖父雷鸣似的鼾声。外祖父的鼾声能比得上张飞的吼声。如果回到三国时代，外祖父的鼾声可当八百万雄师，根本不需要张飞的一声吼，就能吓退曹军退兵数十里。
　　 某次，外祖父午休，也是一阵阵鼾声如雷，响彻云霄。只是这次的鼾声极为怪异，鼾声中夹杂着狂呼声：
　　 “兰儿，快，快跑，爷我断后，你快、快……”
　　 这怪异的声音惊动了所有在家的人，全都赶了过来。
　　 外祖父从睡梦里醒来，见来了许多亲友，又见我母亲也赶来了，便恶声恶气地说，“兰儿，你还不快跑，鬼子都上山来了，快跑啊……”
　　 众人一听，这才明白了，原来外祖父做了恶梦。
　　 外祖母并不惯着外祖父，板着脸，说，“就你白日做梦，鬼子早就赶跑了，你操隔夜心咯……”
　　 “兰儿命苦，我惦记着……”
　　 “要你惦记？！尾巴你咋不惦记？”
　　 “我哪不惦记？！手背手心都是肉。那年，日本鬼子一枪，差点要了兰儿的命，我又不在屋……”说着，外祖父抹了抹眼睛。
　　 外祖母叹了一口气，“唉……”又忙着把手中的杯子递过去：“给，灌泡！”
　　 我的母亲见状，赶紧接过茶杯，双手捧给我的外祖父。
　　 外祖父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茶，道：“兰儿，尾巴还不立事，你当姐姐的要好好关照他。”
　　 母亲拼命地点点头。
　　 外祖父见我也在，一脸的懵懂样，忙招招手，让我过去。我懵懂地走近了外祖父跟前，他抚抚我的头，却对我母亲说，“兰儿，好好送伢崽读书，胡椒总有一粒是辣的！”
　　
　　 八
　　 乡村的生活随着形势的改变而告结束。我和我的母亲要回湖北了，也许湖北才是我的老家吧。
　　 走前的那天晚上，外祖父好像有点不舍。但，我的外祖父却也是最明事理的人，那时，他唯一阻挡的方式，就是抹抹那一串串晶莹的泪滴。
　　 外祖父送我的方式也与众不同，他告诉我要读《增广贤文》、《三字经》，这几本书用处太大了。说着，外祖父随口唱读文字。的确，读过私塾的外祖父，不是读，而是唱。抑扬顿挫，俯仰之间，声韵急缓错落有致，好听极了。
　　 “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平生莫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千经万典，孝义为先。”
　　 外祖父的唱读，大有深意，可惜我只是在父母亲病故后才懂。
　　
　　 九
　　 天亮后，外祖父没来送我们回湖北。我却坐在火车上，频频回望，可惜了，万水千山遮望眼。
　　 那时有一种想要冲下火车跑回湘北小山村的冲动。母亲知道我的心情，安慰我并告诉我说，“你外祖父会有机会来和我们一起生活的。”
　　 母亲的话并没有落空，外祖父真的来和我们生活了一段时间。虽说外祖父——湘北小山村乡亲们嘴里的“云爹”——老去了，但他的唱读声和如雷的鼾声一直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