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是我们队的好人之一，而且一辈子都当好人。
　　 因家境原因，父亲读书并不多。读过几年私塾，读过增广，说话常用书中警句。
　　 他说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平日莫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做事须循天理，出言要顺人心。宁可负我，切莫负人等等，这些都是他为人的信条。
　　 自从责任田划分到户，他在稻田中养鱼，等到鱼大了时，他要独自去哨棚里待着护渔。还真有人来偷，趁他打盹时，小偷悄悄把哨棚门锁了，然后才大胆去偷鱼。
　　 此时他想道，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物极必反……既来偷鱼者，定是近邻，何必让人家难堪。他本有火枪，完全可以放一枪，要他的命。可父亲心想，就让他弄两尾鱼儿去吃罢！又何必把人家打死打伤呢？
　　 于是，对着小偷喊道，只允许弄两尾去尝鮮，想吃鱼以后找我哟，再别来偷了，再来就别带命走，不信，我朝天放一炮试试？他在窗洞里真的朝天放了一枪，偷渔人吓得飞逃，从此再没人敢来偷魚了。
　　 领袖毛泽东说过，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按这个逻辑说，一个人当一时的好人易，但做一辈子好人难。团转人知道我父亲名字的，都说他是好人。其实，他一辈子确实没害过人。
　　 跟好人、学好人。他的个性形成，应该取决于姑祖祖(父亲喊姑婆)对他的教诲。按辈分，姑祖祖比我爷爷大一辈，是我爷爷的姑妈，她与爷爷年龄差不多，是牟家幸存的有见识的好人。
　　 因为爷爷逝世时，父亲还不到三岁。爷爷那一辈是独子，他是在寡母膝前长大。父亲又步了爷爷后尘，又过着孤儿寡母的生活。对于父亲的家教传授，唯一指望的是我奶奶，可她对牟家的事知之甚少。很多家事只能是姑祖祖知道，只能靠她给我父亲传授家教了。
　　 姑祖祖看到牟家兴衰败落，由大富人家没落成只剩一根独苗。这根独苗极其宝贵。这棵独苗就是我父亲。如果不加以调教，再有个闪失，牟家从此就会断子绝孙。
　　 因此，父亲从我姑祖祖那里知道，上几代人的所作所为不够光彩。特别是我的祖爷爷，姑祖祖说，他简直就是又歪又恶的赌徒，常年不务正业，在汪营街上好赌；赢了都好说，赌输了他便从桌上将输出的钱抢回来。遇着胆小的只好让着他，不去计较，可是，碰到恶人就不会让他得逞了。
　　 终于有一天，有位叫周霉子的人，忍受不了他这种行为，赢了的钱无故被他抢走；趁我祖爷爷聚精会神赌博时，偷偷给他一个斧头，把头劈破而亡。周杀人后逃之夭夭。就是有处伸冤，又能怎样？官司赢了，但周霉子杀了人却不知行踪。正因是赌与抢的恶行，才招至祖爷爷丢了性命。
　　 常言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哪怕祖爷爷身怀武艺，因为搞邪门歪道，也会导致丢命。正是因心术不正，因好赌好强的习气，才早早地丢了性命。
　　 在姑奶奶的教育下，父亲从小得到了她的正确引导，在她心目中，必须让她这个独侄孙子将来当一个正直的人、一个不偷不赌的人、一个不贪意外之财的人、一个心怀正义感的人。要求我父亲秉承勿因恶小而为之，勿因善小而不为。
　　
　　 二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父亲就像李白诗句中说的，一诺千斤，向别人借钱借东西，说定明天还不得拖到后天。承诺过的事，决不反悔。
　　 我们家从搬来巷子口村住了十多年，父亲在村人眼中，他就是个老实厚道人。无论给别人办事，还是许诺从不打折扣。虽是贫下中农，他连四类分子都不会生分。比如和地主唐某禹，他家孩子多，有一段实在过不下去了，找到父亲借粮，父亲一口便答应了。到下半年还粮食的时候，唐家多还十斤作利息粮，父亲说什么也不要。
　　 唐地主老家是从別处搬来。是他上辈人为他买的田地，刚搬进这儿，恰逢解放。因为田地面积广，已达到划定地主的面积。他父亲过去为了给他买业，据说连盐都舍不得吃。因为刚搬家过来的原故，这里的村人们欺生，趁土改工作组到来，硬告他屋头田土面积大，还用雇农给他做长工等。
　　 几番调查做成铁证，姓唐的便成了地主。而他哥哥在原地居住，也只是个富裕中农。唐地主吃了暗亏，有苦无处说。在村民的要求下，他成为地主，从此这顶帽子一戴便是三四十年，等改革开放后，宣布不唯成份论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
　　 在讲究阶级斗争那个年代，唐地主挨了许多斗争。在大家眼里，他应该受到监督改造。可在父亲心中他并非恶霸地主，相反他性情老实巴交，老实得从不说多话。但村里开斗争会依然饶不了他。有一次召开检举揭发会，因为父亲常常与他走得近，有人说唐地主腐蚀了他，说坏人腐蚀了贫下中农，地主的动机不纯等。
　　 又说我父亲阶级觉悟不高，脱化变质，想替地主坏人翻案，思想觉悟被糖衣炮弹击倒，已站到反动立场上，不可救药，乘机要把父亲联系在一起斗争。
　　 父亲虽是老好人，但他听到整人的话，也会是个火炮筒，当面站起来反击，在现场讲了一篇有关唐地主被冤枉打成地主的实话。在场人拿我父亲也沒办法。现场有位张某荣，气愤不过，跳起来指着父亲鼻子，骂他混账东西……
　　 父亲是个很有性情的人，铁骨铮铮，逢人欺负他时，他敢拿性命相拼。情急之下，父亲不顾死活，抓住他的手“嗨”的一声向后掰去，那动作简直让在场的人没看清，那人杀猪般直喊救命。当父亲松手后，他又没事一样不痛不喊了。父亲说他年纪轻轻不积点口德，若在旧社会你就剩下独臂了。
　　 因为是贫农，父亲腰板才敢这样硬。打那以后，再没人说父亲蜕化变质等废话，再也不说他是没有站稳阶级立场的、蜕化变质的异己分子。
　　 但暗潮却在涌动。没过多久，公社张支书找父亲谈话。他听父亲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道个明白，以前也知道父亲坏不到哪里去，无非小队的人找鸡毛蒜皮的事磨嘴皮而已。就让父亲离唐地主远点。不要刺个指头让别人咬到。
　　 其实，父亲和张家富农子弟也处得好，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爱好，都会拉二胡；每逢天气好，晚上无事，或是乘凉赏月；或在院坝里坐着切磋弦律，怎么上下滑音、怎么弹音与揉音，弓法、指法和多种弦的变换等等。他们拉起曲子来，那颤颤悠悠的弦音差点把人心给震碎了。特别是二胡独奏“想起往日苦，两眼泪汪汪……”的悲调时，那颤音几十年后还在脑海萦迴。演奏的“打靶归来”一曲就大不一样，欢快声带滑音就更加悦耳动听，令人心情愉悦。
　　 这是因为投缘，他们才打成一堆，才常常在一起切磋，才会在一起享受人间快乐。管他什么成份，哪会在一起谈政治类话题？
　　 快乐归快乐，但上级指示精神来了，对农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教育运动，又要忆苦思甜，提高政治觉悟。生产队里每晚都开会学习。开始是召开贫雇农动员会，这些人是队里当家作主的人、是骨干。由队长、贫雇组长负责传达精神。具体地说，就是先忆苦思甜，后开展阶级斗争。在生产队大会上，人人诉苦，人人过关。
　　 散会了，父亲回到家，母亲为他打来洗脸水。顺便问道，今晚的会又是说的么子嘛？不会是又开展运动？
　　 运动又能咋的，诉苦又能怎样？明晚开大会你们妇女都参加，听了就知道了。哎呀！我没有苦再诉，哪有那么多苦水倒嘛！土改那阵刚倒过苦水，再苦也不能常诉啊！话说三道无人听。说到这里，母亲催着，快洗脚，发牢骚的话你少说点。不想进步，但也別遭整啊！
　　 第二天晚上，便是召开除地主富农之外的集体大会。凡是劳动力、妇女都得参加。从此，人人都要展开忆苦思甜；一个一个发言，把旧社会的冤屈、受剥削的苦水倒出来。哪怕以往曾经讲过的，也要继续讲；要年年讲，月月讲。只有不忘旧社会的苦，才能珍惜新社会的甜。
　　 会议开始，队长掌握着会场节拍，讲了一通开场白，我先这个了哈，再由吴排长来那个哈哈……队长聊完开场白，在一阵笑声中把说话权交与民兵排长。
　　 民兵排长传达了，提高阶级斗争觉悟的重要性，不搞忆苦思甜就忘了贫苦穷人翻身得解放，才不会忘阶级斗争。地富反坏右贼心不死，贫下中农不能忘本，只有在忆苦思甜中才能提高觉悟、提高认识。
　　 然后，贫雇组长带头，讲当年在地主家受苦的过程。讲得越苦、越生动，便是地主的有力罪证。
　　 轮到父亲发言，他却始终讲不到点子上。便讲些当年做生意出门辛苦，路途的土匪如何抢商贩，那年被土匪关进洞的故事、及国民党的兵胡作非为乱抓壮丁等。因为他沒给地主干过活，就不提这事。其实他名义是农民，他连犁田耱田活儿都少干。那时私有制时，我们家田土都请大舅帮忙犁耱。他自己就挖挖边角、铲田坎等手头活儿。
　　 父亲正在讲他的故事，贫雇主长打断他的话道，当年你给张家某地主放过牛？怎么不讲讲地主剥削放牛娃的事，难道那不是苦？
　　 父亲两手一摆，不是不是，我那时哪是给地主放牛？那时我还小，住在外公家，给外公放牛哪算得上剥削。
　　 贫雇组长道，那是一样的受苦受压迫，只要是帮地主干活那就是受剥削！
　　 父亲道，不是不是，你弄错了。我外公家不是地主成份，他只是个下中农。再说一次，外孙子替外公放牛算哪门剥削？
　　 贫雇组长没抓住要害，转过话锋道：我见过，你给唐某地主家插过秧，那时很多人都去他家插过秧苗的，那难道不是受剥削又是啥？
　　 这一提示，满会场都议论开了。这个说，我也给他家插过秧，还帮他薅过包谷草；那个说我也去他家栽过秧……
　　 父亲却说，我们都去为他家插过秧苗，薅过草。那是土改以后的事。互助组那年，哪个家里都去插过秧。那是换工挠背，是换工干活儿。要算剥削，你贫雇组长也干过剥削，包括在场的都去你田中插过秧，你也岂不成了地主？顿时，大家一片沉默……
　　 父亲就是这么个人，别人走下坡路时，不推人家。他觉得人民政府那么强大，像唐地主一个老实人，他大字不识几个，他又怎能干出造反的事来？他既不是国民党党员，也不是三青团员，没有政治后台，他拥护共产党还来不及。父亲这么想也是这么议论的。
　　 父亲当着面说，你们要说唐地主坏，那是你们的事，我封不住你们的嘴。但无故害人的事我不干。人在做天在看，栽赃陷害、无中生有我搞不来……
　　
　　 三
　　 季布无二喏，侯赢重一言。唐朝魏徵诗句中说的，讲的是侯赢忠贞诚信的故事。
　　 在运动中人整人的年代，农村更为突出，有隔阂借机报复常有。而父亲在这方面从不受人利用，整人的事从来不干。
　　 其实，比如搞群众教育，提高思想觉悟，搞四清运动。四清是“清账目、清仓库、清工分、清财物”。父亲认为，这个四清好，免得干部贪污占便宜。共产党清政廉洁，公正无私，不让社员吃亏，我举双手赞成。
　　 可后来发展到带着浓厚政治色彩的“清经济、清政治、清思想”的时候，父亲说，不知哪些人又要倒霉了。不管他们的事，我一个光头社员，“手捏锄头把，犯法都不大”。这句话被人记住了。
　　 当四清工作组干部驻队时，听说“手捏锄头把，犯法都不大”。在会上针对这句话点名批评，说父亲一个贫下中农，忘记了阶级斗争，忘了幸福生活是怎么来的，思想倒退到如此地步。还借用毛主席语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来针对父亲批评。
　　 从此，父亲担心惹火烧身，便不再乱说话，把“手捏锄头把，犯法都不大”，改成了“我不乱说话，就不会犯法”。
　　 随着运动进一步深入。渐渐把矛头对准了村里干部张支书，为了整倒他，大队小队里有些人对他有意见，不择手段想弄倒他，检举他是私分集体粮食的幕后指使者。并说我父亲是幕前执行者，要父亲承认，是张支书指使私分粮食。欲把这罪证做牢做实。
　　 其实，是另有人想偷着私分粮食。因父亲是保管员，要父亲开仓库门，父亲他明知是犯法的事，父亲记住增广中一句，惧法朝朝乐，欺公日日忧。犯法的事不干，沾了边便难逃法网，他决不答应这事？见父亲无动于忠，还卑鄙地说给父亲多分五十斤粮食。
　　 这些人见父亲不中圈套，便咬定父亲与大家真的分了粮食。而且好几人都承认这个事实，还说是张支书点头私分粮食的。
　　 听说我们队有人私分粮食，驻队干部深入调查，百般动员，劝我父亲交待，站出来检举揭发张支书的问题。
　　 无故生有的事，父亲怎肯干。干部引导说，这是张支书叫干的，与你又没多大责任。
　　 可我父亲说，明明沒有的事，为什么就不实事求是？父亲终是不肯嫁祸张支书，把他们要整他的前因后果说个透彻明白。若还不信，挨户搜查即可真相大白。既然没有私分粮食，哪里查得出来？这一下，想害支书的人没辙了。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没干的事情他编出来也不像。最终也没达到目的。直到后来，这些事成了父亲的龙门阵，许多事例成了父亲茶余饭后对我们当儿子的教育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