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丰收时节(散文)
七月,一阵太阳,一阵南风过去,灌满浆的稻谷黄湛湛的,闪着黄灿灿的光,稻子铺满大地,一眼过去,望不到头。农人要趁着这火辣辣的太阳,这吹得人昏昏欲睡的南风,把这稻子割了,脱粒,晒干,收进仓库里,今年的丰收才算稳了。
早上五点,文老倌就起床来,舀起一瓢水,站在厨房前的台阶上漱口。
天才蒙蒙亮,东边的天空灰蒙蒙的,云聚成一团。远处的田野,升腾起一层淡蓝色的薄雾,更远的房屋庄稼便笼在这雾里,看不清了。
文老倌戴上顶草帽,提着把镰刀,便向自己的地里走去。路上,三三两两的农人出得门来,便向他问好:“文公,这么早,干啥去?”
他举了举手中的镰刀。对方便不再言语。
文老倌今年六十五,按村里的规矩,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可他家情况特殊,四个孩子都在外地,虽然个个给钱,却无人在劳力上帮衬,为了自己和老伴的口粮,他还种着两亩地,每到“双抢”时,还得像个壮劳力一样在地里抢收。
早晨的风有点大,他压了压头上的草帽。
走到地里,他便开了第一镰,掂量着沉甸甸的稻穗,他咧开嘴笑了。
“又是一个丰收年呀!”他自言自语道。这几年,农村种的都是优质杂交稻,亩产上千斤,刨去开支,还能赚点,他种田的兴头更足了。
弯下腰,割着稻,干着干着,他就觉得年岁不饶人。想当年,他一个人割一亩地的稻子,甩开膀子笔直向前冲,“一”字排开七蔸禾,一个小时他能割上一垄,中途不需要伸腰。现在不行了,割上十来分钟,他就觉得腰像要断了一般,他不得不站起身来,用手捶捶后背,舒缓一下疼痛感。全身汗如雨下,一会儿功夫,头上全是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渗进眼睛里,疼痛难忍,他用肩膀上搭着的一条毛巾抹了一把脸。
一个半小时后,他终于一垄到岸。他停下来,坐在田塍上歇了歇,摘下草帽来,当扇子扇着风,他连连喘了几口粗气,望着还有四分之三的稻子,想着凭自己的毅力,还能不能拿下来。他不免又想到年轻时,那时候多壮啊,正是手臂上能跑马的年纪。自己在矿山背石头,一包就是一百斤,自己一次能背三包,工友们看了都咋舌,老板竖起大拇指,连喊晚上加菜。晚上果然加了菜,手指长的扣肉,他一口就是一条。老板过来敬酒,说搁以前,这就是《三国》里张飞一般的好汉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爱吃肉了,看见扣肉,胃里就腻得慌。
“老了。”他自言自语,站起来又走到新的一垄,又开始割起禾来。
到得日上三竿时,他停停歇歇,也割了半亩。他夹着草帽,带着镰刀,拖着疲乏的步子,慢慢回家去了。
老伴见他见了家门,慌忙将一海碗凉茶端了上来。又将饭食摆上了桌子。他们这里的习俗是“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现在是农忙时刻,老伴煮了白米饭,菜是一个辣椒炒肉,一个水煮空心菜,老伴又在他碗里藏了一个荷包蛋。他扫了一眼老伴的碗里,就是一碗白饭,他伸筷子就要将荷包蛋夹给老伴,老伴死死地按住他的筷子。
“下次做两个,你也吃一个。”他不再坚持,对老伴说。
“使得,使得。”老伴连连点头。
他知道这是老伴的敷衍之词,口里答应得好好的,临到头,又只给他一个人做。
算算,今年是他们结婚五十年了。老伴15岁就嫁给了他,那时候的老伴,是大渡口的一朵鲜花,也不知怎的,就插在他这朵牛粪上了。
他还记得,16岁那年,四月二十八那天早上,天还是黑着的,放眼四望,村里黑沉沉的,空气都在酣睡,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却因为隔得远了,传过来时,只听得个隐隐约约。那天早上,母亲早早叫醒他,让他漱了口,拿出一件从隔壁王少爷家借来的蓝单布衣,让他穿上。母亲端详了他一阵,末了点点:“我儿长得好。”
母亲到厨房去烙饼了,嘱咐他拾掇拾掇自己。待得天朦朦亮时,住在附近的王媒婆来敲门了,站在门口大喊:“文成他娘,好了吗?”
母亲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踮着一双小脚,慌忙去开了堂屋的门,将王媒婆让进屋来,又将饼子和汤端上桌来,招呼他和王媒婆一起吃。然而,王媒婆并不马上坐下来,而是细细地打量着他,半晌转头对母亲说:“文成他娘,文成这伢子漂亮,这媒做得成。”
母亲两只手互搓着,口里不停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王媒婆坐下来开始享用白面烙的饼。母亲让他也吃点,他却从竹笼里拿出昨天剩的窝头,就着点汤,吃得津津有味。
王媒婆吃饱之后,抹了抹嘴,打着饱嗝,说:“好久没这么舒服过了。文成他娘,你放心,我会把儿媳给你带回来的。”
王媒婆带着他,用两双脚板赶路,从湘潭的城墙根脚下,一直向西走,走啊走,走啊走,从早上四点多,天还没放亮时,一直走到快晌午时,才到了大渡口的女方家。
那是他第一回见到满珍。她个子不高,脸色腊黄,留着齐腰长的辫子,见他们进门,慌得像只受惊的兔子,忙溜到里屋去了。
王媒婆开心得哈哈大笑,说:“满珍害羞了。”
当天下午,他们就返程了。回到家,他就把情形详详细细给母亲说了一遍。
隔了几天,大渡口有人过来,顺道搭了信给王媒婆。
王媒婆穿着个花大褂,手里拿把蒲扇,不时摇两下。她一摆一摆走进他家堂屋,拍着大腿,脸上笑得像朵菊花,对着母亲嚷:“文成他娘,成了呢,成了。”
原来今天大渡口那边的亲戚过来吃生日饭,搭来了满珍他爹的口信,说是对文成这伢子很满意,满珍也满意。
母亲高兴地抹泪,似乎又有点不放心:“王婶,我听文成讲,满珍这闺女,脸黄得像张草纸,不会有什么病吧?”
王媒婆心安理得地吃着他家那天剩下的白面饼,说:“没病。那是饿的,他家里八个孩子,哪里有东西吃,有点东西也给小儿子吃了。满珍是老大,经常挨饿的。你放心,到你家里来养一养,隔年就能生下个大胖小子。”
经过王媒婆的上下幹旋,双方很快结了婚。
婚后,他娘很快就觉着捡了个宝。这个媳妇能干呐,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地里的活,样样能拿下,割禾,插秧,本地方上没几个人能比得上。
天成也觉得捡了个宝,满珍性格温柔,从来没有和他红过脸,对他又好,一点点好吃的东西都要留着给他。
进了他的门,做了他的媳妇,他满心欢喜要对她好。他下河捞鱼,捞河蚌,回来炒上辣椒,给她补充营养,只恨白米白面太少,许多时候,还得吃上点红薯补充粗粮。
满珍到底是胖了点,脸色也红润回来,第二年就养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一家人高高兴兴。
保成了这桩媒,是王媒婆这一辈子的骄傲,她逢人就说,她眼光好,她一眼就觉得文成和满珍般配,那是“天仙配”。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他从文成变成了文老倌,她也从满珍变成了文婆婆。
她给他生了三儿一女,女儿去了国外,儿子全在北京、上海扎下了根。
这个家里,热热闹闹了一阵,却又只剩下老两口相依为命。
“老头子,要是太累了,我们出点钱请人收谷子算了。”
文老倌看着外头那毒辣的太阳,喝下一口凉茶来:“现在都忙,只怕是出钱也请不到人。”
“那我跟你一起去。”老伴说。
文老倌吓了一跳,忙摆摆手,说:“不行,不行,你在家里做做饭就好。”
老伴是固执的,两人吃完早饭后,硬是拿把镰刀要跟着去,拗不过她,文老倌只得让她跟着。
到得田里,这下文老倌说什么也不让老伴下田来,他将她安排在地头的一棵柳树下,让她坐着吹风,看着他做事就好。
他戴起草帽来,拿着镰刀,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在老伴目光中,走向了田野。他仿佛又到了年青时候,浑身充满了干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