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夏】如此活着,便没有辜负生命(散文)
一
夫提议,端午节假日去野外写生,愿我能一同前往,到时候他画画,我可在荫凉处看书观风景。我是怕热的,却又禁不住绿色大自然的诱惑,而且想顺便采撷些艾蒿回来,便欣然应许。
清早即起,备好所需之物,当然不忘带几个粽子,蜂蜜也不能缺席,毕竟是端午节嘛,仪式感是不能没有的。
目标选中郊外十多公里处的西南山坡。时间尚早,公交车上乘客寥寥。中途上来三四个中年妇女,身上的旗袍裙花得晃眼,有的脚穿皮鞋,有的是大红绣花北京老布鞋,齐耳烫发卷曲有型,如此着装之人,绣眉涂唇自然是不会少的。她们就坐我的后排,一路说笑,家长里短。听出她们是去看万寿菊的,漂亮打扮为了拍照。中间有人不住地打电话,满车厢是她脆响的声音。
随着“咣当”一声响,谈笑声戛然而止——我的手机从衣兜滑落掉地。
“手机!手机!”她们有人提示我。
我起身离座,欲弯下腰去。“你那边不好捡,我帮你拿吧!”有人已经把手机隔着肩膀递给我。我侧身朝她们笑笑,言谢。本想和她们搭讪几句,却欲言而止。
到了终点站,我礼让她们先下。她们去了田野的万寿菊园,我们则要爬坡到山上去。
“车上这帮女人好吵呀,耳朵都快吵麻了。”走过她们,一路无言的夫忽然开了口。
“就是,公共场合说话声音也太大了。看她们的发型和衣着,也是无敌了。”这么背后议论人,感觉是无聊之举。我随即补充说,其实她们人挺好,对生活充满热情,还热心肠,刚才不是急着帮我捡手机嘛。
“我总觉自己不合群,是不是有心理疾病?”我忽然觉得该自我剖析一下。
“你不是心理疾病是清高,拿自己的想法去要求别人,哪能谁都和自己一样呢?”
“我何德何能而清高呢?只是感觉没办法和有的人相处。”我反感清高这个词,自不喜欢如此评价我。
夫调转话题,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合群也很正常。
我想也是。生活在世俗中的芸芸众生,人各不同,你得怀有一颗包容之心;你可以不随流不从众,但不能不学会尊重,谦卑,和接纳。世间的一切,存在即是合理的。就像广袤无垠的大自然,因为千木万草间的相互包容、接纳、谦让,才创造出了葳蕤磅礴的绿色世界。
二
走过村庄,走过田园,满眼浓得化不开的绿,倾泻四野,如博大的胸膛向我们敞开。
夫执意要走小径,我只好小心翼翼地随后而行,生怕茂密的草丛惊出一条蛇来。渠沟边的田埂,树木苍郁,荒草藤蔓隐没路面,脚钻进去像趟进绿色的河。逢一处茵茵小叶草地,那叶子,油绿发亮,微尘不染,水嫩的仿佛是胖乎乎的婴儿,实难忍心迈步过去。而小草是能绝处逢生的。也许自知低微,出世时骨子里已然具备了应对风云变幻的本能,要不怎会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千古绝句呢?
山涧乱石遍布,清流时而跳跃欢唱,时而温柔安静,夺目的赤色野百合与绿荫映衬,妖娆,惊艳。各色不知名的野花,没有谁愿意错过这大好时光,引来几只花蝴蝶,一只身材俏丽的宝石蓝蜻蜓,连蜘蛛也蒿草间耍杂技。茅草叶上,伏着一只黑色毛毛虫,蠕动着丑陋的身躯,许是承受着蜕变前的痛苦吧。这时候,你分明听到生命涌动的潮声,感受到无数生命的精神飞跃,和庞大的生命底蕴。行走丛林间,仿佛自己就是某种蒿草、某一棵树、某一朵花,甚至是某种果子了……
小径坡度渐陡。太阳顽皮地做着游戏,一会钻进云层,一会赤裸着身子跑了出来羞得你直眯眼。虽然我们多数时候走在树荫下,但脖颈像被水淋过一般,湿得能捋出水来。背上的包,像谁偷偷塞了几块石头进去,沉重了许多,把两只肩膀使劲地往下拽,身上满是累赘。
爬到了半山坡,还是没有采到满意的画点。夏天植被过于繁茂,山的结构被草木覆盖了,一些画眼淹没在浓荫中,即使风景如画,也难有几处入画的物象。我们只好继续沿着山梁、湾沟继续寻找理想目标。
夫的画板不小,占去了他的大半个身子,像樵夫背着一大捆柴火,一人深的蒿草中只能看到一颗黑色的后脑勺在晃动。他的肩膀上还挎着折叠椅,这是写生所需。之前下车时,有人说他是搞地质勘探的,误将肩旁上的折叠椅当成勘测仪器。他的脸热得胀红,汗珠从额头发际线滚下来,在面颊留下沟壑,整个人变得灰头麻脸,沧桑了许多。
写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这么多年来,他走南闯北跑遍各地,风餐露宿,寒耕暑耘,从一而终的支撑源于何处?对于一个永远只做一件事的人,我常嘲讽他愚笨,此刻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狭隘。语言由衷的柔软起来:“喂,老头!你说你这样吃苦受罪为了什么?”“吃饱了撑的呗!”哈哈,幸好他没再说是为了艺术,不然我都听过八百遍,耳朵起茧了。
我没有作声,我能说什么呢?在这物欲的时代,如他这样能安于孤独寂寞,守贫刻苦,追求所谓艺术的人,恐怕不是太多了。如他,但凡有一点经济头脑,凭他的专业本领,这二三十年下来,腰包不说爆裂也鼓鼓的了。可他只知道安贫守道,不问结果。
“北京画院进修多年,我忽然想明白了,不再抱怨也不顾影自怜。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造诣不够,底气不足,艺术水准没有达到一定高度。什么生不逢时,什么大材小用,让这些说辞都统统见鬼去吧。现在唯一要做的,是付出旁人所不能付出的努力,认真低头走路,迟早有那么一天,你就先于他人了。而且绘画是高雅艺术,不求众人认可……”夫似讲给我听,又似自言自语。
我连连说是,一种无名情绪顿生。对他说:“来,折叠椅我帮你拿一会。”他真就从肩头卸下来,给了我。
三
我们沿着迂回的山路继续往前走。已近正午,还是没有瞅中目标。
绕过一座山梁,浓荫中露出一户人家的半个屋脊,红墙青瓦若隐若现。小路从屋后经过,旁有一棵碗口粗的杏树缀满金色的果实,前夜的风雨淋落了一地果实,在泥土、草丛中安静地躺着,星辰一般金光闪烁。我惊喜得刚要捡它一颗,忽然随着几声高亢的犬吠声,一只大黑狗窜了出来,向我们一步步逼近,伸着脖子狂吼。我吓得直往夫的身后躲,他呢,机警地在地上寻找能够对付的家伙。
“蒿豹子吃的,吵吵撒!快给我过来!过来!”
闻讯闪出一个中年女人,大黑狗被她一声就唬住了。
彼此搭上话茬,说起杏儿。这时后面跟出来一位老太太,捡起一根长棍子递上来,让我们打杏儿吃。见她甚是诚心,夫就戳了几棍子,杏儿们争先恐后地“噼里啪啦”落下来。她俩拣好的捡了半塑料袋,还让再打,我们只好以吃不完浪费为由谢绝了。中年妇女进屋端来一些红李子,说是山上摘的,尝尝味道不错,不由分说全都倒进塑料袋。
又拉了一会家常,家口、家境、住房、路道、土地、收入等零零碎碎的家常事。夫曾是扶贫工作队的,和农民有话题可聊。这家孤零零坐落山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祖祖辈辈守在这里,已经草木一样融入自然了。若不亲眼所见,真不知道如此地方还有人如此生活。不过,山上水土倒是饱满、湿润,房前屋后的庄稼、菜园、果树,全都茂腾腾的,为这家人提供了起码的生活所需。
女儿出嫁到山下,儿子去南方务工,儿媳妇陪娃娃去镇子上住校,家里留老两口看家种田。山里人嘛,没有啥本事,靠种田日子也就过去了——中年女人说了很多,话语间才知那个老太太是她丈夫的姑姑,家在山的那边,是来她家拿葱苗的。
她招呼我们进屋喝水,我们说还要赶路。辞别时我正想称呼她大姐,没想到她说起自己腿脚有病时冒出了年龄,小我好几岁呢,只能称她妹子了。仔细打量,她确实很苍老,从脸到露出衣服的手臂,没有一处不是栗子色,身上皱皱巴巴的蓝绿色衬衣,衬得皮肤更加黝黑粗糙。门牙稀稀落落的向前翘着,不知是掉了的还是自小长的。不过身材很结实,中等个头,像一截粗壮的白杨树墩子。她又拿出一把小葱非要我们带上,我们推谢着赶紧走掉了。再一次挥手,她的声音又追了过来:下次来一定到家里喝水、歇气啊!
山里人倒是朴实,有人情味;哪像城里人,嘴里常说人情淡漠,见面却不主动打一个招呼,甚至老死不相往来——夫感叹起来,我也跟着附合。
老太太也要回去了,和我们一同走了一段路。她清瘦却很精神,花白头发齐整,浑身上下衣着整练。虽然背稍微隆起,但提着一大袋葱苗毫不费力,她的脚步我撵不上。她说自己七十好几了,孙子一个在城里搞装修,一个在上大学。冬天的时候,她和村里人就在山上的一家药材加工厂给药材削皮。加工药材的是这山上人,很有本事,日子过得富有红火。
绕过一道湾,走过一道梁,绿树丛中出现亮堂堂的几户人家,这里的条件显然比之前那户人家好多了。硬化的道路通在家门口,偶尔有摩托、电动出入,把大山与外界连接起来。
要分路了。老太太家在山的那边,还要再翻一架梁,依照她的指点,我们则要反向而行,朝靠近公路的方向去,到时间好搭车回家。
四
正午已过,腹中肠胃激烈抗议,咕噜咕噜吼叫不止。
我们要选择一处豁朗、凉爽、平整、干燥的地方进餐。而前方又出现了几户人家。路边停有一辆白色的小轿车。透过一大片挺拔的翠竹缝隙,传来女人们逗孩子的笑声。这么美妙的天籁之音,是有味道的,似乎能填充我的饥肠,我第一次感觉她比林间清脆的鸟鸣还要叩击心扉。那种美好,足以荡涤疲惫,洗却尘世间的烦恼。
在不远处的垭豁口,找了一棵大树歇息。蜂蜜粽子,佐以杏儿、李子,这顿端阳节午餐,美哉,快哉。
夫坐在他的折叠椅上,说话间就呼噜呼噜睡着了。佩服这人的心态,天当房、地当床,眼睛一眯就梦周公,人家“歌声振林樾”,他倒是鼾声振林樾了。
我要采点艾蒿回去。路边向手处结实的艾草早被人割走了,留下一些长势不良的。不过这并不影响什么。那些被人没看上眼的,虽然低矮,但仍然长得有模有样,从杂草中脱颖而出,顶着烈日、沐着清风,扎根脚下,它们会这么生长下去,年复一年,香气不减。它们看似柔弱,纤细的茎却很柔韧,费好大的劲才能折断。折了一大束,被勒得发麻的手指上,沾满香味,郁馥扑鼻。想来:香,才是艾草的灵魂,那关高矮肥瘦?
再走,腿脚似乎不听使唤了,我们要找捷径去坐车。
穿过一大片荒地,遍野是洁白的小雏菊,白花花的铺展在山坡上;埂上是密匝匝的艾草,白粉粉的叶子宛若张开的无数小手掌,一律向上,呈擎天之势,若攀登状。虽然甚是喜欢,但我没有折一枝,天气太大,不等回家它们就蔫了,与其半路弃之,不如让它们在山野安安静静地生长吧。
我说转遍山野也没有画一幅画,这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吗?夫说也不是没有能够画画的地方,而是怕我禁不住热;下次出来,即使找不到同伴,也不会再带我,那苦,一般人吃不了。今天的收获,还是有的,途中看到的一些景物,可以做以后的创作素材。
他仍旧走在前面,在罕有人迹的蒿草丛探路。我呢,走前面怕踩到蛇,跟后面又怕万一窜出一只野物来,忐忑地紧跟着他。终于,可见前方露出明朗的光线来,我们就要走出山林地了。
不经意间,我又落后了,与夫拉了一段距离。看他踽踽而行的背影,在旷野是那么渺小。仿佛他就是山野的一棵树,一棵生香的艾草;更应该是那只缀在茅草叶上的黑色毛毛虫,终有一天,他会蜕变成蝶,生出一对漂亮的翅膀,在天地间尽情飞舞。
还有车上见到的穿旗袍的女人,山上的中年农妇,年年月月守着大山的人,当然还有我,此刻在我眼前全都幻化成山间的小草,静守岁月,自生自灭,却也如艾蒿一样生香。如此活着,便没有辜负生命。
拜读佳作,学习了。